翌日，關素將改過的戶籍文書給父親保管。

關父展開一看，不挑眉，“這張文書怎麽來的？”

“我離開趙府的時候辦的，木沐本就劃歸在你和娘名下，是你們的養子，隻要族人同意給他上族譜，他便是咱家正兒八經的繼承人。喏，關木沐，好聽吧？”關素點零頁尾三個字。

“若是早就上好了戶籍，你不會一直讓他喊你娘。這張文書究竟是怎麽來的，我也不問你，我隻讓你好生想想，憑你的子能在宮裏活幾？後宮爭鬥的殘酷不啻於政鬥與戰事，各有各的派係，各有各的利益，倘若你擋了誰的路，必是一番刀劍影。後宮裏的人，殺人都不見，你跟隨你外祖母修過史書，必然知道前朝後宮的種種象，而帝王坐擁佳麗三千，今日寵幸這個，明日慕那個，轉眼就能忘掉舊。你格耿直，手段糙，又憋不住話，與你祖父簡直如出一轍。你看看他如今得罪了多人，又當麵訓斥過皇上幾次。帝王多疑，家無，現在他能容忍你祖父是因為政治需要，來年坐穩了江山，未必還會如此清明。我這兒正煞費苦心地給你祖父謀求一條退路，好他順利致仕，安晚年，你倒好，竟又躍躍試地往裏跳。我撈了這個又撈那個，一個沒站穩，全家都得掉下水。”

關父收起文書，慨然長歎，“你表麵看著比誰都溫順，實則卻生反骨，時我隻斥你一句字跡潦草，你就能把布袋裏的沙子換鐵砂，一夕之間增重數斤，差點廢了自己手腕。倘若哪次考校落在諸位師兄後麵，便會不眠不休經夜看書。你最大的優點是好勝，最大的缺點也是好勝，我越是攔你，你便越喜歡與我對著幹。所以我現在既不勸你也不攔你，我隻讓你想清楚其中厲害，值不值得拿自己的命，乃至於全家饒命去賭。關家原本可以做超然外的純臣，而非皇親國戚。一旦卷權的漩渦，要想就難了。”

關素沉默片刻，拜伏道，“爹，您的話我都記在心裏了。該怎麽選，我會想清楚。”

“那便好，你七堂兄要來討教功課，你先回去吧。木沐的戶籍已經辦妥，咱們也就不用急了。等他長大，有了出息，族人自然不敢與他相爭。”

“是，兒一定好好教導弟弟。”關素再三拜伏，出了房門，看見站在牆下放紙鳶的木沐，凝重的臉這才稍微緩和。

木沐很聰敏，知道要改口，也知道不能讓外人聽見，於是大庭廣眾之下就幹脆誰也不，隻招招手或自個兒跑過去抱大。看見姐姐來了，他原本想喊人，瞥見站在不遠的丫鬟、廝，連忙把兒捂住，笑瞇了眼睛。

關素也跟著笑了，走過去幫他拉了拉細繩，讓紙鳶飛得更高。姐弟兩個玩鬧了一會兒，就聽後傳來腳步聲，轉頭一看果是如期而至的七堂兄。他相貌俊，氣質溫文，才華也很出眾，在關氏族人中算是佼佼者。關氏雖為儒學世家，然而真正研習儒的隻有老爺子這一脈，其餘嫡支、旁支因戰頻發，早就棄筆從耕去了。

這位七堂兄的嫡親曾祖父就是現任族長，他要爭奪帝師府的家業，旁人自然不是對手。是以，他現在已經把自己當鱗師府未來的主人，張口就道，“堂妹，你乃和離之，怎好在家久待？還是趕找個人嫁了吧。你這義子如何安置？寄養在帝師府還是一塊兒帶走？”

“自是一塊兒帶走。”關素淺淺一笑，仿佛毫沒察覺他話裏的攆人之意。

“你能這樣想就對了，畢竟母子一場，怎好舍棄他獨自嫁人？然你帶著孩子發嫁，要想找到合適的夫婿也不容易，我有一位同窗，今年三十三，雖然年紀有些大，且結過一次親，膝下育有兩子一，但人品十分可靠，也不介意你帶著孩子門。我這就跟嬸娘一聲，讓替你相看相看。”

三十三歲的鰥夫也敢介紹給堂妹，且還跟人家通了氣，這是把自己當家主了嗎？關素心裏冷笑，麵上卻很和氣，“我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堂兄無需心。”

關文海吃了一記釘子，倒也不惱，反而無奈地笑起來，一副勝券在握，不與爾等計較的模樣。

關素眸越發暗沉，指著他手裏的文稿道，“這是堂兄的大作？可否借我一觀？聽此次恩科以策論占比最重，且題目從儒家典籍中隨意取，如今全魏國的學子恐怕都在寫策論，隻看誰有那個運氣能押中考題。堂兄此來，怕也是請我爹爹押題的吧？”

關文海將文稿遞過去，坦誠道，“五叔乃子近臣，理當對今上有所了解，請他押題再合適不過。老爺子那裏我可不敢叨擾，擔心水平有限，惹他老人家斥責。”

關素笑而不語，接過文稿一目十行地看完，徐徐道，“我勸堂兄回家重寫一篇。格致知，你開題就錯，破題更錯，立論簡直大錯特錯，拿給爹爹看也就罷了，拿去外麵與人討論，必然貽笑大方。”

“堂妹真的看懂了嗎？不要因為堂兄催你嫁人便心生不快。”關文海誌得意滿的表終於出現一裂。

關素指著第一頁第一豎行道，“若是我沒記錯，你對格致知的解釋應當來源於徐廣誌的《子集注釋》——格，至也；，猶事也。窮至事之理，其極無不到也。然你有沒有想過？《大學》一書是為闡述當時三代以來勳貴子弟接英才教育的基本宗旨。這些學生年齡均在十五至二十歲之間，尚於探索學問的初期，行走在學之道的起.點。而《大學》所列八目中，格、致知、誠意、正心、修、齊家、治國、平下。格致知占據首位，也就是，要想探索學之，必然要先做到這兩點。然而以徐廣誌的觀點來看，格致知竟變了窮極世間萬的道理，連聖人都不敢放此豪言，初文道的學子又何德何能？本來極為淺顯的一句話，徐廣誌解釋出來，竟變得玄之又玄，麵目全非。所謂的格致知，不過是‘分辨人事從而明辨善惡’罷了。這才是一個學子踏上學途，首先要秉持的基本準則。1”

抖了抖文稿，直言不諱，“簡簡單單一句話，竟被你們曲解又曲解，繁複又繁複，且還扯出世間寰宇萬千變化的大道理來，著實可笑。”

關文海被批駁得麵紅耳赤，惱怒道，“堂妹，徐翁年長你多？學問又高出你幾何？你若是不懂便不要大放厥詞。”

“聞道有先後，學有高低，然而聖人又何曾過學高低必然與年齡有關？甘羅十二為相，又該作何解釋？若按堂兄的法，徐翁年齡遠在諸位鴻儒之下，他又有什麽資格對儒學典籍做出注解？你們學子又何必兢兢業業參加科舉？直接將年齡大排出來，最年長的居榜首，次者榜眼，再次者探花好了。”關素退還文稿，腦中文思滾滾，不可遏製，當即抱起木沐，屈膝告辭。

要寫書，把徐廣誌這篇《子集注釋》從頭到尾駁一遍，告訴全下的學子，權威並非絕對。

關父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見關文海怒氣衝衝地走過來，擺手道，“你回去吧。正如依依所言，這篇文章連開題都是錯的，已經沒有指正的必要。回去以後多思多想，多讀多看，有了自己的見解再來。”

關文海並不服氣，卻礙於自己還沒過繼，不好太過得罪關父，隻得咬牙告退，路上想了想，越覺難堪，走到學子們慣常聚會的茶樓，把文章傳與大家瀏覽。他本就文采斐然，學識淵博，又因徐廣誌提出的“格致知”的道理太過深奧，被他論述出來竟寓意十足、鋒發韻流，激起一片讚歎之聲。

時下的文風就是如此，越高深玄奧，百思莫解，越是到文人吹捧。仿佛唯有把簡單的道理複雜化才能顯出他們的水平一般。

關文海得到大家的肯定，這才把堂妹的法當笑話講述，惹得眾人嘲諷不斷。季承悅與徐雅言正巧就在雅間，聽到此不免把文稿要過來拜讀。

“好文章！”季承悅讚了一句，接著又為關素開，“然而關姐為一介流，卻能給出自己的想法，已算十分難得。求學之路艱難，正該備提出異議的勇氣，否則錯便永遠是錯，得不到進益。”

“一知半解便大放厥詞倒也罷了，緣何太常大人也隨口附和？關家的文風怕是並不如外界傳言得那般嚴謹。聽關文海即將為帝師府嗣子，這裏麵或許也有故意針對的嫌疑。”徐雅言狀似不經意地道。

季承悅愣了愣，顧左右而言他，“關家家事，旁人不好非議。差點忘了向徐二姐道喜，聽徐翁的《子集注釋》已被呈至前，若皇上批複下來，將會為來年科舉必讀書目之一？憑借這個，徐翁怎麽著也能得一主考的職位。”

徐雅言這才歡喜起來，笑盈盈地道謝。

與此同時，關素正鋪開一張宣紙，緩緩寫道，“聖人微言大義，時人從之，學之，尚且難勘全貌，猶屋下築屋，床上架床，愈加渺衰微。故後人才有減師半德之。對聖人之言加以注釋，當以經解經，而非以一己之論強解經意……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