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腸。

冥錢飛起白蝴蝶，人聲啼哭似杜鳥。

時離清明尚有些許日子，卻是寒食將近，寒食節乃我漢人第一大祭，節時菸火，只吃冷食，又有祭拜先人逝者之俗，故每逢寒食，鄉野墳堆必聚人無數焚燒紙錢，以表對先人及逝去親人之思。

昨日，廣東新會縣衙出了告示，要百姓於今日統一出城祭掃，今日一過，城門便不再打開，以免老本賊退而復歸。

所謂老本賊，指的是南明李定國部，李部於順治十年、十一年兩攻廣東，險些攻佔廣州，佔領廣東全境，所幸天命在清，李部兩次進攻皆無功而返，已於月前退回廣西。

然而李定國大軍雖已退回廣西，但仍留有一些人馬在廣東境，這新會縣城又是廣州的門戶，水陸通便利，乃必守之地，新會一失，廣州便危，故李定國二攻廣東時重點便在奪取新會，圍了縣城足足八個月之久，如今李部主力雖退，可新會清軍仍不敢掉以輕心，城門須臾不會輕開。

不過寒食將近，知縣黃之正念在縣城被困八月，城中居民死傷無數，故特向守軍將領請求開城一日，好讓百姓出城祭拜親人，守軍將領再三斟酌後同意了這一請求。得到守將同意後，黃之正立即讓人出告示，並組織了一些人手維持秩序，守城清軍爲防有失，派了一隊兵丁於城外戒備，城中也做了相應安排。

城門打開之後，便陸續出了上千百姓往城外祭掃，遠遠看去，百姓人人縞素，個個臉有哀，看向守城清軍的目也是痛恨萬分，但卻都是敢怒不敢言，只匆匆從城門一穿而過。再看那守城的清軍，卻無一不是沉默不語，對百姓目中的仇恨視若不見，難得的沒有對百姓惡言相向，更沒有肆意鞭打，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不敢稍大，人看了委實奇怪，平日魚百姓的屠夫何以一個個全了心善菩薩？

百姓出城後，便有人沿途開始飄灑紙錢，隨風落地的紙錢伴隨著人羣中小聲的唸叨，使得這一出城祭拜的場面倍加的肅穆，也倍加的淒涼。

人羣大多以男丁爲主，很見到子影，偶有幾個，也都是年邁老婦或是尚未及笄的。

隊伍中有縣衙的人在維持，路兩側不時還能看到佩刀持槍的清兵，和城門的清軍一樣，這些清兵也大多不願正面看這些百姓，有的更是直接別過臉去佯看其它方向。只有當那隨風飄散的紙錢落在他們上或腳下時，這些個清兵纔會不爲人注意的一下臉頰，微微容。

新會城中死難的居民被統一安葬在一塊，說是安葬，其實也就是胡的挖坑掩埋，中埋得也多是首不全的殘骸，有的更是連骸也沒有，只埋了些死者生前的，很多堆得老高的大墳一看就知道不止埋了一人，也不知下面究竟葬了多人。相比還有親人知道的墳堆，那無主的孤墳卻是更多，幾乎佔了這葬崗的一大半。

近鄉怯，近墳慌。

祭拜的隊伍終於來到這葬崗時，人羣中那抑止不住的哀思便再也無法忍住，也不知是誰家的先哭了起來，片刻之後，這葬崗上已是哭了一片。那哭聲撕心裂肺，人聽著宛如刀割。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眼前所見，卻是上千男兒齊落淚，當真是讓人心堵不已。

遠聽到哭聲的清軍本不敢過來看上一眼，維持秩序的差役也多有親人遇難，這會也都是心有哀慼，或是默默站在那裡哀痛，或是跪在地上哭喊幾聲，只有幾個知縣黃之正從老家帶來的差役纔沒有這種親人離世的悲痛，站在一邊低聲說些什麼。

“老本賊圍了縣城好幾個月，這新會城的人差不多也算是死絕了，唉。”一個黃四的差役著眼前的場景很是唏噓的嘆了口氣。

另一個差役聽了點頭附和道：“可不是，我聽縣尊說了，是殺了吃的就有七萬多，另外平南王和靖南王麾下的將士又擄走幾千人，城中眼下剩下的不過一兩千人，新會城的人可不是死絕了嘛！”

聽了這話，站在最邊上的差役齊二忍不住道：“兩位王爺的兵可真是虎狼之兵啊，哪裡像是朝廷的兵，這孽造的...”

“小聲點，這話可不能說。”黃四爲人老，聽了齊二這話，立時就瞪了他一眼，爾後四下看了看後才道：“要說罪孽，老本賊孽更重，他要不來打新會，這城裡的人能這麼慘嗎？”

“是，是，造孽的是老本賊。”

齊二知道自己說錯話，忙點頭附和，正要再罵幾句老本賊時，卻聽墳堆那有人驚起來：“吳夫子哭暈過去了！”

齊二詫異道：“哪個吳夫子？”

邊上有人道：“城東那個教書的。”

“噢，”齊二恍然大悟，出一臉同之，“怕是想他娘子太過傷心了。”

黃四朝剛纔喚的那方向看去，搖頭道：“李氏也真是個好婦人，當日兵丁本是去捉的吳夫子，哪知說丈夫五十尚未有子，若是兵捉了去他吳家就絕了後，所以懇請兵丁捉去吃，這才保下吳夫子一條命，現在想來，這婦人真是節烈啊！”

衆人聽了都是齊點頭，旋即齊二想到一事，有些奇怪道：“李氏不是給吃了麼，那墳中埋得是？”

黃四臉頰一，低聲道：“李氏的頭顱，那些兵給留下的，老本賊退後，吳夫子便給埋在這了。”

說話間看到不遠有個悉的影，便拿手指了下，對衆人道：“喏，那就是林秀才，他娘子莫氏也是個好婦人啊。那日兵丁去捉姑烹來吃，卻說姑年紀大了，不好吃，則年輕，這上的細，可以讓兵丁好生大嚼，兵丁聽了後便放了姑，把莫氏給吃了，連個首級也沒給留下...這墳裡埋得是莫氏生前的，算是林秀才給自個留的念想吧。”（作者注：姑，婆婆的意思）

“要說最慘的還是樑秀才家的閨，十一歲的人，小小年紀就知道以代父，當真是人敬佩得很。”

“聽說那兵本是嫌這閨板小，不多，不想殺，這閨卻對兵丁說，你們以爲我子小，不足你們吃一飽嗎？然後自己奪過刀抹了脖子，兵丁們見狀便放了樑秀才，將他閨子給煮了。”

“縣學的諸生吳師讓的娘子黃氏也是自請代夫死，聽說那些兵殺黃氏時都是哭著殺的，流著淚把黃氏給吃進了肚子，唉，真是人間慘事。”

“......”

一樁樁聳人聽聞的慘事說出來，再鐵石心腸的人聽了都是不忍，一衆差役們神早就是變了，心底下全是唏噓不已，又是慶幸這等慘事沒落在自個上。

再傷心的人哭得時間長了也不住，墳上這會哭聲已漸漸小了下來，視線裡到都是焚燒紙錢的煙火，立在墳堆上的一哭喪棒格外引人注目，一連著一，怎麼也數不過來。

黃四站了一會，擡頭看了看天，囑咐衆人道：“估著，再有半個時辰就能回城了，大家多用點心，等會去看看哪家需要幫助的，能扶一把就扶一把吧。”

“哎，曉得了。”衆差役齊聲應了。

黃四見沒什麼好說的，便轉過子，無意間卻看到一年輕人站在東北角的兩座新墳前，因爲背對著黃四，一時也看不清這人長相。讓黃四到奇怪的是，那年輕人面前的墳前並沒有祭品，連紙錢也沒有，這年輕人也不像其他人一樣跪在地上，而是筆直的立在那，不要說哭聲了，就是連聲哽咽也聽不到。

“那人是誰，怎就這麼空手來了，有認得的嗎？”黃四好奇之餘回首問了邊的差役。

衆人隨他視線看去，紛紛搖頭，卻是一個也不識得。剛好本縣的一個土生土長的差役走了過來，衆人拉住他詢問，這差役瞅了那年輕人一眼後卻是認得，告訴衆人道：“那是周秀才，父母妻兒都兵吃了，全家就剩了他一個，可憐得很。”頓了一頓又道：“那兩座墳是空墳，裡面什麼也沒有。”

衆人聽他這麼一說，頓時對這周秀才大爲同，說了幾句可憐的話後，便散了各忙各的。

一直站在墳前的周士相併沒有聽到遠差役們的議論，便是聽到，對那些可憐他的話也不會做出任何反應，該哭得早已經哭過，該流得淚早已經流過，眼下，除了復仇，周士相心中再無他念。

父母妻兒俱他人肚中之食，這等聳人聽聞的慘劇，讓二世爲人的周士相也爲之駭然，更讓完全傳承了主人記憶的他爲之痛苦，這種痛是刻骨銘心的痛，是永生難忘的痛，是他一輩子都會爲之驚醒的痛！

................

作者注：寒食原爲漢人第一大祭，後世與清明相合，改過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