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邵衍有種渾浸泡在溫水裡的錯覺,腦袋脹地兩個大,渾麻的,眼皮像墜了鉛,費盡力氣也沒能掀開一點。
周圍像立秋日午時三刻的菜市口那樣吵嚷。邵衍想起年時和膳監的玩伴們溜出宮湊熱鬧:周圍滿著熙熙攘攘的人和氣味,劊子手舉著一柄烏青的寬刀,含一頰鼓囊囊的燒酒,映著太噴出霧似的水幕。死囚們各個蒙著黑頭罩,負手捆住跪一排,嚇得渾抖。那劊子手便獰笑一聲,喊一聲萬歲,厲喝“賊子伏!”,快刀斬下——
——人群便驚起來,邵衍被拉著手,惶然見周遭的百姓如流水後退去。
——他不。
刀口利索,那頭顱如同切豆腐似的瞬間落了下來。尚跪著的缺了腦袋,柱便迫不及待地噴湧而出,澆了站在近的邵衍一臉。
腦袋咕嚕嚕從階上滾落下來,躺到了邵衍的腳前。黑頭罩中途松落,一顆頭瞪大了充滿的雙眼直勾勾著頭頂的人。邵衍垂首盯著看,心中便生出一火熱來。像三伏天喝下一碗冰鎮過的酸梅,說不出的暢快。
那一日他從監斬拿到了三十文的“驚費”。回去時在河邊草草洗了個澡,聽著玩伴們驚魂未定的討論,心中卻沒有半分懼怕的覺。
現在想來,自己古怪的格,便是從那個時候出端倪的吧?
此刻,這個大耀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膳監大總管,卻只能蹙著眉頭艱難地一遍遍嘗試掌握的控制權。記憶仿佛斑駁的畫冊飛速翻轉,多早以為被忘的過往都從被塵封的箱匱中被重新翻開。
終於到了最後一章。
黑雲城,四下裡衝天的火和喊殺聲。賊寇攻了京都燒殺搶掠,監宮們四下奔逃,往日那些溜須拍馬的小人此刻都沒了蹤影。邵衍在自己無不奢華的膳監溫了一壺烈酒,配上炸到脆的花生米,最後飽餐一頓,提著刀冷笑著迎了出去。
哄的一聲,畫面仿佛被破的泡沫,頃刻間消失地無蹤無影。
耳邊又開始響起陌生的吵嚷來——
——“怎麼摔的那麼嚴重?這是哪個班的學生?”
“誰知道,已經通知教了。早上被人發現躺在樓梯口哪裡,估計是半夜摔下來了。”
“……不,醫務室這邊只能簡單理一下,趕救護車。”
邵衍被搬過來弄過去,心中怒火翻騰,氣沉丹田,剛想開口訓斥。腦袋撞在床板上的作卻讓他從裡到外齊刷刷地一靜——衝出大殿後模糊的記憶騰然清晰起來。
溫熱的鮮噴濺在臉上,舌尖嘗到比酒釀更加甜甘的滋味。刀揮起落下,骨骼關節的結構他諳於心,賊寇們哪怕滿盔甲,仍舊躲不過他角度刁鑽的砍殺。
他結果了近半伙前驅搜索的寇隊。足足三十余人。
最後讓他停下作的,是一支穿而過的羽箭。
*********
軍訓總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意外,質弱的中暑昏厥,質好的摔倒扭傷,或者早有舊疾的學生承不住訓練的負荷突發一些奇奇怪怪的癥狀。A大校方幾十年來早有經驗,每年到新生軍訓的時期,都會安排一部分校醫務室的工作人員隨行理突發狀況,這才不至於讓早晨發現到邵衍暈倒在宿舍樓下的教手忙腳。
然而即便如此,被送到醫務室時邵衍的慘狀仍舊是讓校醫們不敢下手診斷。
從模糊的後腦勺開始,順著脖子乃至整個,靠近地面的一側都已經被鮮浸滿。據說宿舍樓下發現邵衍的那塊地方也是淌了滿地的,校醫不敢拿大,迅速通知了120。救護車來之前他們做了一些簡單的消毒和包扎,再一看學生資料,立刻知道不好。
邵家,在整個A市,都是數得上名號的族。從祖爺爺輩開始,避過了那場混,輾轉海外地創業,邵家的餐廳就開始遍地開花。
據說邵家祖上幾代人都曾在宮廷做過廚,邵老爺子更是向外過自己手上有一本祖祖輩輩只傳繼承子孫的食譜。雖然食譜經過歷代戰波折已經破舊不堪,然而剩余的華,仍舊足夠邵家人在國食界打下一塊立足之地。產業遍布國各大城市的邵家,影響力在A城決計可以算深遠了。
而邵衍,雖然不是邵家的長孫,他父親邵干戈卻是邵家的長男。邵老爺子在早些年便已經退居二線了,產業大多給大兒子邵干戈和小兒子邵玉帛打理,作為邵家老大邵干戈的獨生子,哪怕邵衍是個不學無的紈绔子弟,這輩子也必定過的順風順水。
邵干戈為了把兒子塞進學校,直接便捐給了醫學系一棟教學樓。校方原本打定了主意讓邵衍順順利利畢業就好,誰想這才開始軍訓,就出了這種意外。A市天高皇帝遠的,誰有資本誰就有話語權,現在邵老爺子剛剛去世,邵家正是一團麻的時候,誰敢去這些土皇帝的霉頭?
老校長接到電話後禿禿的腦門子出了一層油,校領導臨時開了一個急會議,立刻決定救人要。阿彌陀佛,這祖宗怎麼就出了這種事呢?
***********
邵衍暈的要命,迷迷糊糊想到自己應該已經一命嗚呼了。但等到再次醒來,那反胃的不適卻襲來的無比清晰。
他不等睜眼,立刻起想吐,手臂在床上撐了一下——沒能起來。
邵衍煩躁的要命,只恨不得手邊有些什麼東西能砸出去。現在他吐他也是沒力氣吐的,只好疲憊不堪地睜開眼睛,映眼簾的一切,卻他暴怒的緒如同被潑上了一桶冰水,瞬間熄的無影無蹤。
這是一個相當古怪的房間,比起皇帝賜給他的太和宮殿簡直不能看,然而各式風格,居然是邵衍從未見過的模樣。
牆壁是一種奇異的,介於鵝黃和白之間,看起來舒服的很,卻不像是掛在牆上的綾羅,材質似乎非常堅。頭頂有一串亮的不得了的夜明珠,奇特就奇特在這珠雖然明亮,卻仍舊能人覺到和。邵衍目測了一下,夜明珠串垂下了大約四十八顆珠子,每顆有卵大小,珠子通澄澈,磨出的棱角這樣看去竟然熠熠生著輝。
牆壁上窗戶的位置,糊的卻不是上好的窗紙,而是一整塊上等的琉璃。這玩意邵衍在藩國敬獻的貢品裡看到過,小小的一套做杯子,雖不夠水晶珍貴,但勝在稀奇。那次他做了一道玉豆,吃的皇帝龍大悅手舞足蹈,於是樂呵呵地讓他去私庫挑賞賜,卻先一步說這套杯子給不,需得留到千秋宴上送給皇後用。
也不知城破後,皇後和皇帝如何了……
邵衍發了會怔,一時意興闌珊起來,他到底富貴慣了,方才對這些珍寶生出的驚訝褪去地極快。瞇了會眼,等到力氣回來一些,他又緩緩偏頭去看那些床邊他看不懂的方櫃子。
子不語怪力神,這些櫃子上有些卻發出綠瑩瑩的。邵衍從來天不怕地不怕,這時候倒也沒多恐懼。他想拿個什麼東西砸那些方櫃子看看反應,心下一轉,還是忍住了。
房間門這時被毫無預兆的打開,這靜讓邵衍一驚,卻迅速下了。他盯著出現在門口的白人。
值班醫生原本只是照例開門看看,對上邵衍的眼時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退了一步,之後才喜形於地走進屋來:“你醒啦?”
邵衍盯著,在不知道對方意圖之前表十分自然,卻警惕地沒有說話。
醫生也不在意,抬手替他摘下病床邊的藥水袋,替他換了藥,又低頭觀察邵衍的手背。
邵衍的目落在醫生纖細的脖頸上,心中瞬間閃過百十種暴起弄死對方的方案,只等對方表現出異樣時迅速反擊。
然而對方卻只是探了下他手背的溫度就放下了,一邊笑瞇瞇地問他有沒有不舒服,一邊按了床頭的呼鈴。
邵衍不清楚對方的目的,卻也明白一時半會的,這人沒有弄死自己的念頭。他抬起手想要看一下對方剛才在他上到底弄了什麼手腳,目落在手背上時,頭腦卻瞬間空白了。
這只手白胖膩,手背連著一細管子,從指尖到胳膊,簡直有他從前的三倍大!
片刻的怔愣後,他下意識攤開手看掌心,腦中登時如同被雷劈中,一派茫然。
這只手是斷掌。
——手心雙側開始,干淨利落的一截紋。因為生病的緣故,手心沒有半點,照舊是白胖膩,一點糙也不見。
而邵衍不會更清楚,從時開始,習武練字顛鍋鏟,他的手心,遠比許多普通百姓更加糙!
他腦子嗡的一聲,升起一個從方才開始便有所端倪,但一直不敢深想的念頭。
外頭一陣吵嚷,門又推開,一群和屋裡這個白袍者一樣打扮的人湧了進來,有男有。帶頭一個個頭矮小的男人帶著淺綠的面罩,指使人將邵衍的床板抬了起來,他則開邵衍的眼皮左看右看。
邵衍遭逢大變,心中正驚疑不定,但表面卻沒表出分毫。
醫生本來還想看看邵衍的後腦勺,對上他讓人發怵的目,想了想還是收回了手。他翻開記錄本塗塗寫寫,一邊說道:“沒什麼大礙了。邵衍是吧?”
這是他的名字,邵衍眉頭微皺。
醫生沒得到回答,只好偏頭看了下他的床牌,咳嗽一聲又問:“摔傷後腦,記得自己怎麼摔下來的不?”
摔下來?邵衍緩緩搖頭。
見他有作,莫名的,整個病房裡的人都松了口氣。
醫生語氣也和緩了一些:“想不起來也沒關系,以後要注意安全。不過恐怕要休養上一段時間才能回學校繼續上課了,要打電話通知一下你父母嗎?”
父母?
邵衍是沒有父母的,也從沒有人將這兩個字加諸過他的上。而這一刻他終於肯定了自己心中那個原本還不敢相信的答案。
昏沉的腦袋在這一瞬間高速運轉起來——
年的聲腔略帶沙啞,卻干淨的仿佛湖水裡剛剛撈上的紗。邵衍開口輕聲回答:“我不記得了。”語氣很平靜。
醫生筆端一頓,緩緩抬起頭來,目落在邵衍的臉上仔細觀察了一會,眼神才逐漸變得驚愕。
失憶?不會吧?那麼老套?還是裝病騙假期哦?
然而邵衍平淡無波的目卻讓他的神經莫名開始繃。醫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心中的質疑連萌芽的機會都不曾得到,就被扼殺在了搖籃中。
頓時便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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