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兩刻鐘的功夫,王泠然勉強湊出了十籌,其餘賓客各展所能人人出了一籌,那一套五十籌終於算是滿了。當這些新鮮出爐的酒籌裝了鎏金籌筒中時,今日赴宴衆人卻沒有往日行令開始時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反而又是三三兩兩好一通竊竊私語。
這俗令幾下來,觥籌錯,人人臉上都帶上了幾分醉意。而王泠然也不知道是時運不濟,還是其他緣由,到了兩次自飲四十分,再加上借酒遮掩所喝的那些,他一張白麪已經是紅得如同煮紅的蝦子。
而俗令完畢再行雅令之際,杜士儀含笑表示自己年淺薄,擔當不起律錄事,願當個執杯勸酒的觥錄事。爲主人的玉真公主看了一眼四座,見衆人無不如釋重負,便從善如流地點頭答應了下來,卻是將此職讓給了三十出頭最爲年長的潞州苗晉卿。
苗晉卿本就八面玲瓏,當即選了日字頭詩令,但只見衆人無不借著酒意苦佳句,苗晉卿妙語連珠品評不斷,而杜士儀樂得逍遙,只管執掌旗、纛及一組酒籌,只看苗晉卿的指令上去罰酒灌酒。在場既大多爲通詩賦的名士,大多數時候他實無所事事,恰值別館中的歌舞伎獻上了歌舞,他索賞酒賞樂賞人,但只看別人冥思苦想應付那酒令。
富平石凍春一晃已是沒了三壇,儘管礙於玉真公主這位份尊貴的主人在場,沒有人敢放浪形骸地去外袍,但大多數人都不自地拉低了領子。而玉真公主則在離席更回來之後,換了一半掩****的紗,乍一看去但只見如凝脂,在此刻白晝仍舊點著數十隻燭的室,顯得格外引人矚目。酒酣之際,又一酒令行畢,苗晉卿領了玉真公主一個眼神,笑著示意今次到此爲止,一旁早有負責謄錄的侍婢霍清將滿寫了各詩句的白麻紙呈送到了主人面前。玉真公主卻只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隨即便笑了起來。
“我這別館設宴,酒令從未如今日這般一行雅俗數,料想諸位郎君也辛苦了。剛剛幾樂舞相比諸位也不及欣賞,眼下便請諸位賞劍渾一曲!”
杜士儀眼見玉真公主側的霍清輕輕擊掌,不多時,就只聽下頭樂師先奏琵琶管簫,下一刻,一個人影從堂外電一般躍,穩穩當當持劍單著地,作飄逸瀟灑,滿堂初時寂靜,隨即就傳來了漫天彩聲。
既是出場完,那劍舞子手持那懸著通紅劍穗的長劍,在旁觀衆人看來,一時間滿場騰躍,時而如平沙落雁,時而如出水蛟龍,時而作迅疾如奔雷閃電,時而作舒緩如老牛慢車,可搭配在一塊卻令人目不暇接。然而,衆人看劍舞,玉真公主卻在若有所思地審視杜士儀,見其雖則觀賞,面上笑容卻只是淡淡的,再想起兩年前監察史劉沼回京之事,心裡終於爲之確信。
如今公孫大娘名聲更勝往昔,便是因爲劍舞之外更有雄詞相配,那馮家三姊妹不過錦上添花之人,而那背後寫詞的人,除了眼前那個年郎不會有旁人!須知公孫大娘以雄詞配劍舞,本就是從登封而起!
一曲終了,那年輕舞姬面微紅持劍行禮,領賞之際,座上便有人出聲讚道:“貴主姬人這一曲劍渾,如今看來恐是不遜於名聲赫赫的公孫大娘!”
那年輕舞姬聞聽這一聲讚歎,激得臉緋紅,連連拜謝。而此番喝酒最多的王泠然分明已經醉意醺然,聞聽此言卻忍不住冷笑道:“此劍舞確實亦屬頂尖,可招式卻猶顯綿了些,只可遠觀,近看便了幾分森冷殺氣。公孫大家的劍舞,某去歲及第爲前進士之後,曾經在偃師一觀風采,就只見左近百姓齊集,一時萬人空巷!劍舞之際,驚鴻天地,再無人能及!而且,前歲公孫大家至登封,爲捕蝗事勵登封上下百姓時,據說還有人作小半首歌行贊其那一曲劍渾,雖則詩未過半,卻是流傳甚廣,無人能續!”
今日王泠然逞強續籌,最後卻是衆人合力方纔替他收拾了殘局,那些早就對其恃才傲頗爲不以爲然的人自然更加心存鄙薄。此刻便有人忍不住出言譏刺道:“王兄自己不能續,便以爲別人亦不能?”
王泠然適才挫,正窩著一肚子火,此刻聽到這極其明顯的譏嘲,他立時霍然起冷笑道:“公孫大家自從兩年多前離東都之後,便再未行至兩京之地,兼且那小半首歌行惜乎未完,因而並未流傳至兩京之地。然天下才俊,未必盡在兩京,若真有人能續,焉能任其殘缺至今?你既是指某不能續,便是意指自己有此之能,既如此,便聽一聽這在都畿道河北道各州縣流傳極廣的小半首歌行!”
說到這裡,他也不管那開口質疑自己的人如何紫漲了麪皮,彎腰拿起面前食案上的那一杯酒一飲而盡,隨即朗聲道:“今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四方。觀者如山沮喪,天地爲之久低昂。爠如羿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他猛然間一停頓,又帶著醺然笑意居高臨下地看著對面那席的文士,似笑非笑地說道,“君既狂言,歌行在此,請君接續。”
玉真公主見王泠然竟然又爲此和人頂了起來,忍不住又瞥了杜士儀一眼。卻只見這個分明才該是真正中心人的年郎,彷彿更在意的是前食案上剛剛送來的一道白沙龍,一面旁若無人地筷挾菜大吃大嚼,一面和一旁的霍清說著什麼,彷彿本不在意那一番爭執。這時候,收回目又看了一眼衆人皆坐我獨立的王泠然,心中對此人的評價倒是稍稍扭轉了兩分。
雖則目高於頂傲慢自大,但有什麼說什麼,倒還是個直爽人!
無疑,這請君接續便沒有後續了。無論文章還是詩賦,續尾無疑是這世上最難的事,稍有不慎就會被人扣上狗尾續貂的帽子,更何況在座諸人都是文壇俊傑,細細咀嚼那八句詩,全都只覺得臨其境已經圓滿,再難以添進別的。於是,又是苗晉卿出場打了圓場,幾乎把這話頭岔過去的時候,就只聽王泠然鄰座的姚閎突然輕咳了一聲。
“王郎君如此推崇那小半首未完的歌行,若是我知道做詩者何人,則何如?”
“姚大郎此言當真?”
儘管爲姚家長孫,但論文章詩賦,姚崇自己就非頂尖,姚閎自己更是不過中上而已。因而,今日他到此赴宴,多數時候都是坐看別人表現,自己除了必得要行的酒令,否則絕不多言。可這會兒面對王泠然那驚喜的目,別人的愕然詫異,他便慢條斯理地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這下子,就連孫迪也忍不住好奇了起來。他自負博學,可到東都後多飲宴,這才發現才俊之多遠遠超過自己想象。剛剛王泠然的那幾句詩亦是激起了他的興趣,此刻便連忙問道:“姚大郎這是何意?莫非意指……人就在我等之中?”
見姚閎笑容可掬地看向了自己,杜士儀哪裡還不知道,若非當初劉沼回京之後把事原委都報了姚崇,就是姚崇從另外的渠道打聽到了此事,最後被姚閎給聽說了。即便姚崇已經罷爲開府儀同三司,他仍然很不希被那位太會算計的老相國給惦記上了,可此刻姚閎既然當衆點穿,他便從容舉杯笑道:“已經是陳年舊事了,姚大郎真不該在今日席上翻舊賬。”
杜士儀此言,不啻是承認了那半首歌行爲其舊日所作,一時間,衆人不面面相覷。這時候,姚閎方纔舉杯回敬道:“杜郎君這半首歌行便難倒了無數人,如今於貴主別館再見一曲劍渾,即便不如昔日公孫大家,可那剩餘半首,可能接續否?”
見自己又了目匯聚的焦點,杜士儀深如此場合,真是一時都鬆懈不得。他示意一旁的霍清再次替自己斟滿,笑飲半杯之後便乾脆利落地說道:“不能!”
面對那些眼神各異的目,他頓了一頓便繼續說道:“當日只是一見公孫大家冠絕天下的劍舞,一時心中有而發,遂此八句。後與公孫大家道別之際,某曾言說,公孫大家劍渾之雄奇,八句詩已然道盡耳。日後若有接續之時,恐怕得是二十年滄海桑田之後的事了。”
姚閎既指,杜士儀已認,一時人人嗟嘆。一時間,儘管此後更有妙歌豔舞,再無人放在心上。辭去之際,如苗晉卿孫逖寇釗等人,都問了杜士儀下,得知其暫居勸善坊旅舍,更爲嵩山大盧鴻弟子,頓時心裡各有計較。得知杜士儀不日便要離東都回山,本想要再下邀約的姚閎頓時改變了主意,微一沉便追上了面沉如水向玉真公主道別後就離開了的王泠然。
而杜士儀自然而然落在了最後。道別之際,他正施禮之際,就只聽玉真公主突然問道:“杜郎君的叔父,可是如今任仙州西平尉的杜孚杜若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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