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從前崔五娘所說的那樣,京兆府試並沒有一定的時間,歷年來從七月到九月不等,而這一年的府試時間公佈時,卻是讓上上下下都鬆了一口氣。八月十三這日子已經過了初秋那尤其燥熱的時節,又不比深秋寒刺骨,恰是正適宜考試。尤其那些曾經歷過京兆府解試的前輩們,提起當年九月飛雪的形依舊心有餘悸,甚至有人在文會時,把手上那凍瘡的傷疤展給別人瞧。
主持今歲京兆府試的試本來也是郭荃,然而七月間他一時墜馬傷,雖則萬年縣廨的相關事務還能料理,可對京兆府試卻上書請辭。京兆尹源乾曜沒奈何,斟酌再三,一直拖到七月末方纔突然宣佈,徵調了藍田縣丞,出江南寒門的於奉主持京兆府試。這臨陣換將固然出人意料,可郭荃在萬年縣試中的不許贖帖,以及十通其六方許試第二場,讓許多人都耿耿於懷。哪怕事先打探了郭荃喜好的那些士子們,於此也大大鬆了一口氣。
今年京兆府試的日子好,試也突然換了一個,興許會希更大!
然而,對於杜士儀來說,他一時半會卻顧不得這突如其來的試變。
事實證明,他把端硯和松煙墨寄放到千寶閣去出售,確實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劉膠東有意賣好,在鬥寶大會上大力宣揚,又有張旭的招牌,更有傳言道是宋王岐王等諸王和玉真公主案頭都換上了這一套新的,一時收藏自用的自然的不計其數,是訂單就已經收集了厚厚一摞,吳九乾脆帶了楊綜萬,再加上七八個崔氏家丁的護持下趕回廣東去了。而他改良墨窯,調製配方的王屋松煙墨,比起如今北人所制之墨,其質堅如玉,其更飽滿鮮亮,書法大家固然讚口不絕,就連畫師也多半用,最初那三十錠早就沒了,就連限量版的草堂十志墨,也已只剩三塊。
而杜十三娘所言書坊之事,杜士儀最初覺得小丫頭實在太過天真,可思來想去,竟覺得這主意絕妙!
京城之中,連年屢試不第卻依舊寄希於鯉魚躍龍門的士子不在數,而其中有的家境貧寒,有的全都靠家中資助,即便日子清貧,但買書的開銷,卻從來都不會省去,甚至有人典當袍,只爲買書!至於再貧苦一些買不起只能抄的,卻也得支付書坊不菲的費用。而他抄書是爲了強化記憶,抄過之後便很需要再翻閱,但這些書對旁人來說,卻是分外重要!
想著這一點,如今已經再不缺錢的他在平康坊南門東邊租下三間臨十字街的屋子,開了一個小小的書坊,卻是不賣書。書坊對所有人開放,他那三年在嵩山在在長安所抄的各類書籍,全都以裝訂整整齊齊的線裝書版擺放在一層層架子上,只要貧寒士子開口,全都可在書坊中當場抄錄。開張不過三天,書坊就幾乎被破了門檻,儘管有人憤憤不平地說那是做個樣子,但不親進去驗翻閱的人卻了最好的證明。
那些手抄線裝書的字跡確實是出自一人之手!
而有神通廣大的人弄到了杜士儀的親筆字跡,最終亦是讓這件事得到了確證。抄書數百冊的人,正是杜士儀無疑!
在這種形下,哪怕外間最初廣爲流傳杜士儀將爲崔家婿,這才得以萬年縣試奪魁,這種非議相較於他如日中天的名聲,也一時顯得微弱了幾分。姜度亦是兌現了承諾,杜士儀樊川杜曲的老宅燒燬,因爲和崔家十一郎的同門之誼寄居崔氏,如此解說自然也蔚爲流傳。
須臾便到了八月初八,眼看京兆府解試迫在眉睫,知道這三場不比縣試輕易,杜十三娘提早多日便開始準備考,秋娘則是和竹影商量到時候該帶些什麼樣的點心吃食,這天午後甚至還爭執起了到時候該預備什麼漿水。而連日以來出門漸的杜士儀站在那座藏書樓中,心中不得不嘆息起了當初老宅的那一把火。
雖則比不上崔家累世宦世代清名,藏書富,但杜家幾代人也積攢了不經卷,結果卻是付之一炬,實在太可惜了!
“杜郎君,杜郎君!”
不聞叩門聲,卻聽到這一聲高似一聲的喊,杜士儀頓時一愣,下一刻,就只見大門被人不管不顧地推開,卻是劉墨扶著一個步子踉踉蹌蹌的人衝了進來。認出這灰頭土臉疲倦死的人是此前帶了信回的蘇桂,杜士儀頓時一愣,還不等他發問,蘇桂就已經雙膝一跪在了地上。
“杜郎君,求求你……”
見蘇桂聲音沙啞哽咽,杜士儀頓時生出了一個最糟糕的念頭,顧不得手攙扶他便連聲追問道:“究竟怎麼回事,你快說!”
“趙國公……趙國公故去了……”
儘管劉墨一路把蘇桂攙扶進來,但只聽蘇桂說有十萬火急的大事,卻不知道是何等大事,此刻聽到其蠕脣說出了那幾個字,他亦是如遭雷擊呆立在了那兒,滿臉滿心都是不可置信,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道:“這不可能……不可能!”
杜士儀剛剛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此刻雖仍驚駭絕,他卻不得不按捺緒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八月初三。”蘇桂說著便勉強直起腰,突然俯對措不及防的杜士儀砰砰磕了兩個響頭,這才帶著哭腔哀求道,“杜郎君,求您回去勸一勸十一郎君吧!自從郎主過世之後,郎君不吃不喝一直呆呆跪在靈前,誰說話誰勸解都不聽,彷彿活死人似的!五娘子原是吩咐八月十三之後,方許馳馬往京城報喪,是某實在看不下去郎君的樣子,這才從永裡跑出來的,一路不眠不休騎馬兩夜一天到了長安!”
此話一出,劉墨不本能地低聲說道:“可八月十三便是今歲京兆府解試,杜郎君若是去東都,今年就……”
蘇桂一時牽角出了一個苦笑,卻是低下頭去再也沒有出聲。這時候,劉墨陡然醒悟到自己是崔氏家僕,崔家方纔是真正的主人,不能因爲這些天杜士儀帶著他們出,待他們和氣慷慨,便一時忘了主從之分。可若要他開口相勸杜士儀,他卻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儘管寄居崔宅,但今年從縣試前到府試前這些聲勢,本就是杜士儀自己造出來的,他們這些崔家人幫的忙微不足道!更不用提杜士儀還在此前桃林縣爲崔二十五郎解了那樣非同小可的困厄,讓人輕易放棄今年本是十拿九穩的府試,他實在開不了那個口!
“劉墨,去備馬,雙馬雙鞍。”
杜士儀這沉聲一句話頓時讓蘇桂生出了無窮希。他倏然擡起了頭,見杜士儀面沉毅,他不結結地問道:“杜郎君……杜郎君是答應了?”
“崔家遭此大變,我一向惠深重,知道了自然不能當不知道……劉墨,快去!”
見杜士儀分明主意已決,劉墨只覺得心頭一熱,當即不假思索往外奔去。而杜士儀輕輕按了按彷彿虛似的蘇桂的肩膀,淡淡地說道:“你一路馬不停蹄趕來,且休息一日再回去,我回房換一素服,這就立時往!”
蘇桂眼見得杜士儀說完話便大步往外走,愣了許久方纔挪雙膝朝著他離去的方向,卻是再次重重連磕了三個響頭。待到起之際,他顧不得上疲倦以及紅腫的額頭,扶著膝蓋艱難站起,卻是掙扎著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整理了試場要用的以及考,杜十三娘正在屋子裡一針一線將那一張從大慈恩寺求來的護符製在香囊之中,卻突然只聽砰的一聲,擡頭一看方纔發現是杜士儀徑直闖了進來。見兄長上換了一素白,不分外不解,可聽了下一刻兄長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登時呆若木。
“東都永裡剛剛派了人來,趙國公崔府卿……過世了。”
杜十三娘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竟忍不住用手捂住了,這才止住了那難以抑制的驚呼。意識到了兄長那一素服的緣由,頓時放下了手失聲道:“阿兄這是要趕回去?”
“來的是崔十一郎的媼之子蘇桂,他說崔十一不吃不喝尋死覓活的,若那傢伙真的有個閃失,就算我今歲奪下解頭,心裡也會一輩子過意不去,所以我得走這一趟!”
儘管知道兄長今科走到現在有多殫竭慮,有多不容易,但此時此刻,杜十三娘攥了拳頭,最後咬了咬牙說:“那阿兄快去吧!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更何況崔家上下對我們兄妹相助良多!”
杜士儀原以爲還要大費脣舌說服妹妹,見如此通達理,他頓時大爲欣。點點頭後,他囑咐了杜十三娘幾句,便立時轉往外走,不消一會兒便消失在了杜十三孃的視線中。直到這時候,杜十三娘方纔再也不住剛剛筆直的脊背,一下子癱在了地上,竟是伏地痛哭了起來。
不知道那是爲了自己視若親姊的崔五娘,那對待自己始終笑瞇瞇如同親妹妹的崔儉玄,還是爲了自己的阿兄,抑或是爲了自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有人使勁推搡著自己的時候,才睜開迷離的眼睛擡起了頭。
“娘子,怎麼回事,郎君怎麼帶著幾個人匆匆出了門,而且是一人雙馬?都快八月十三了,這時候難道要出遠門?”
杜十三娘使勁了眼睛,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事你不用管。阿兄赴京兆府試要預備的東西,你和秋娘且先都打點好!你退下吧,看看阿兄可帶走了田陌,若沒有就把他來。”
等到竹影滿臉疑地答應了退下,杜十三娘便去取了紙筆,隨即坐下來一筆一劃寫起了信,不多時外頭傳來了田陌的聲音,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封好了信親自起把竹筒拿了出去。見田陌站在檐下滿臉納悶,輕輕咬了咬脣,隨即便開口吩咐道:“你去一趟德坊王宅,替我把這信帶給崔二十五郎。騎馬去,要快!回程去一次千寶閣,把趙國公過世,阿兄回東都的事告訴劉膠東,然後對他說……阿兄會盡力趕回來應今年京兆府試的,請他替阿兄造一造勢!咱們這就去書坊看看,務必把那兒也維持好了。只要阿兄能夠及時趕回來應試,這一科的解頭,我一定要幫忙阿兄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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