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去年臘月一片縞素之後，東都永裡崔宅如今再次籠罩在了一片白之中。接連的喪事不但讓主人們沉默寡言，就連家中奴婢亦是連說話聲都放輕了許多。即便如此，後宅中那件最讓人擔心的事，仍然爲不人私底下竊竊私語的最大話題。

儘管崔儉玄這位主人脾氣不好，更不好，但喜怒都放在臉上，不高興的時候固然輒呵斥人，可高興的時候賞賜也重。更何況自從此前嵩山求學回來，崔儉玄爲人事都大有長進，這數月苦練騎武藝，那些忠心耿耿的世僕們看在眼裡高興在心裡，誰也沒想到丁憂在家爲太夫人守喪的崔諤之猝然去世，一貫大大咧咧的崔十一郎卻了所有人中反應最大的那一個。

殯堂之中，崔九娘看著形容枯槁的崔儉玄盤膝坐在那兒一不，想到自己這些天什麼招數都用過了，本就已經傷心絕的不悲從心來，眼淚無聲無息地沿著雙頰滾落。明知這一招對崔儉玄完全沒有作用，卻也懶得去，就這麼咬著脣站在那兒。

祖母的慈，父親的威嚴，過往的一幕一幕彷彿就在眼前，可如今不過一眨眼，這些卻都了再也無法企及的東西，還不是同樣不能接？可阿兄是男子漢大丈夫，他怎麼能這樣沒出息？長兄和小弟都是強忍悲痛外持，阿姊正伴著同樣悲痛絕的阿孃，阿兄怎能只顧自己！

就在崔九娘幾乎把脣咬出了的時候，後突然傳來了陣陣喧譁。一時急怒，倏然轉厲叱道：“殯堂重地，誰敢喧譁……啊！”

看到那個風塵僕僕疾步進來的人，驚呼一聲的不可置信地手捂住了，幾乎以爲自己一時看花了。直到那人而過進了殯堂，方纔陡然醒悟，卻是看到門外崔承訓和崔錡兄弟雙雙並肩而立，兩人和一樣，臉上都還掛著難以置信的驚詫。

良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來，卻只見杜士儀正對殯堂靈位深深下拜行禮，隨即便看向了崔儉玄。正當期盼著杜士儀能夠開口勸解崔儉玄一二時，卻只見杜士儀上前一把便拽起了崔儉玄的領子，不由分說地把人往門外拖去。

“阿兄……杜十九郎，你這是……”

崔九娘一時驚呆了，張才了一聲，突然只覺得肩膀上了一隻手。回頭去，就發現崔承訓和崔錡正站在自己後，長兄著自己的肩膀，不容置疑地對搖了搖頭，而年紀尚小的小弟亦是輕聲說道：“阿姊，咱們什麼辦法都試過了，這次就都給杜郎君吧！”

“可是……”看到杜士儀把崔儉玄就這麼揪出了門，崔儉玄雖是在雙離開門檻之際猛烈反抗了起來，可卻吃了杜士儀狠狠一拳，整個人都被打懵了，崔九娘不口而出道，“阿兄之前是因爲阿孃苦苦哀求，這才勉強喝了些漿水，已經虛弱得很，怎麼經得起他那樣折騰？”

“再折騰，總比他在這樣不吃不喝，我們卻束手無策的強！”崔承訓深深嘆了一口氣，眼見得人已經沒影子了，他這才苦笑道，“只不過真沒想到，京兆府試在即，杜十九郎竟然能丟下十拿九穩的機會，千里迢迢趕回了東都！要是十一郎再不領……我都想狠狠給他一拳！”

在永裡崔宅曾經住了三個月，杜士儀對後宅的地形也算是爛於心了。此時此刻，拽著崔儉玄領子的他渾然不顧四周那些奴婢的目，把人徑直拖到了後頭花園，這才一把鬆開了。眼見得崔儉玄也不管幾乎被拽破的領子，敞開一半的前襟，還有臉上剛剛那重重一下的青紫，就這麼兩眼無神地呆呆坐在那兒，他不氣不打一來，環目四顧後陡然低頭看到了腰間尚未解下的那銀水壺，遂一把擰開蓋子，就這麼徑直一壺水向崔儉玄的臉潑了過去。

譁——

這時節天氣漸涼，冰冷的水驟然落在崔儉玄臉上，崔儉玄頓時凍得打了個激靈。下一刻，看見那隻驟然間又一把拎起他領子的手，看見杜士儀那張臉驟然在面前放大，他頓時再也忍不住了，聲嘶力竭地道：“誰讓你回來的，你自去考你的京兆府試，管我幹什麼！”

“看你這膿包樣，我要是不回來，你打算守著你阿爺的靈位，就這麼陪著他一塊兒去？”

“我樂意，你管我要死要活！”

見崔儉玄拼命掙扎，然而，這位往日手比自己靈活許多的崔十一郎，相比疾馳一天兩夜多，如今同樣疲累死的他，卻仍是抵擋不過，杜士儀頓時冷笑了起來，輕輕一鬆手就看著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要死要活，我是管不著，可你只想著你連喪祖母和父親，你就沒想過你的兄弟姊妹，每個人都是如此？男子漢大丈夫，要死也有無數種死法，悲慟絕食死在殯堂之上，那是愚孝，下了九泉也只會被你阿爺當頭啐死，那些活著的親人更會被你活活氣死！”

“你給我住口！”

見崔儉玄一時暴怒，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杜士儀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橫肘過頸將其死死摁在地上，這才盯著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阿爺爲清河崔氏嫡子，相國公子，年十三而孝廉出仕，年十五而拜陝州參軍，這多年起起落落，方纔有如今枝繁葉茂的崔氏，可你呢！”

“我怎麼比得上阿爺！如今阿兄沉穩有才，小弟機敏睿智，崔家有他們就夠了！”崔儉玄不知不覺頭哽咽，聲音亦是越發沙啞了起來。

“要是你阿爺也像你這樣想，就沒有今天的崔家了！當初你四伯父誅二張而封爵，可其後卻遭人排，一度貶資州司馬，甚至連累你五叔貶衢州長史，你阿爺亦是貶商州司馬。要是你阿爺像你這麼沒擔當，只管心灰意冷就是了，何至於孤進京，拋開生死榮辱預謀大事？死有重如泰山，亦有輕如鴻，明知艱險卻有膽擔當決斷，那纔是男子漢大丈夫！只顧一時悲慟，不顧亡父大願，不顧母親和兄弟姊妹，你這是最大的不孝！”

這些大道理之前在殯堂上，兄弟姊妹也不是沒人說過。然而那會兒崔儉玄心頭滿溢都是愧疚和悲傷，哪裡聽得進去半分。可這會兒被杜士儀從殯堂一路拖到了這後花園的無人之地，又是一壺涼水澆得他清醒了幾分，再一番當頭痛斥下來，他頓時只覺得整顆心揪了一團。他找不出理由反駁杜士儀這些話，而所有掙扎抵抗也是徒勞，最後，他攥著的拳頭終於漸漸鬆開，臉上一時蒼白一片。

“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和阿爺相爭，道是從武不從文，死活不肯去考明經，也不至於把阿爺氣得病加重……”

聽著崔諤之喃喃自語吐出那些愧疚自責的言辭，杜士儀這才移開手，輕輕舒了一口氣。他就知道，這個傻小子必然心裡憋著什麼事，而且把過錯往自個上攬，否則也不至於幾近於崩潰。能對他說這些，總比一個勁憋在心裡，只知道要死要活的好。本就一路奔馬以至於雙幾近發麻的他挪雙坐倒在地，等崔儉玄終於頹然住口，他想到自己前世中也是一個違逆父親意願的不孝子，頓時瞇了瞇眼睛。

“崔十一，我給你講個故事。”

“嗯？”

“從前，有一個年喪母，由鑽研古籍的父親一手帶大的年。父親從小讓他抄錄古籍，學金石訓詁，又請老友傳授其醫，但他很不願意，後來便瞅準了一個機會離家外出，卻是流浪四方，後來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樂師……”

改頭換面地說著那個故事，說著那個子養而親不待的故事，說著那個功名就趕回家卻發現父子天人兩隔的故事，當說到墓前燒書悲痛絕的場景時，崔儉玄終於大一聲道：“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杜士儀卻彷彿毫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地說道：“那個傢伙恍然回頭的時候，早已是孤零零一個人。你好歹還有母親和兄弟姊妹，還有衆多叔伯兄弟，你這會兒回頭還來得及！你阿孃本就不好，你可想過萬一被你氣著了有什麼閃失……”

“你住口……給我住口！”

崔儉玄終於死死捂了耳朵暴喝了一聲，旋即便手撐地面搖搖晃晃站起來。拖著沉重的雙往前挪了兩步，他突然又停住了，旋即頭也不回地說道：“杜十九，你回你的京兆府去應解試，我的事，你不用再管了！”

“你別忘了，你對我說過，咱們兄弟將來一文一武！要是你打算就這麼沒出息，也不用再回殯堂，找塊山石撞死了乾淨！”

大吼一聲後，看著那個彷彿蹣跚學步一般的人影渾巨震，最終踉踉蹌蹌消失在視線之中，杜士儀不苦笑道：“你要是能省心些，我願意這麼火燒火燎往東都跑？”

從長安趕到東都這一趟，遠遠比當初送崔儉玄從嵩山趕到東都那一趟路途來得遠，此時此刻，他方纔覺到雙火辣辣的疼痛，整個人亦是用完了氣力疲累加，恨不得就這麼躺倒在地不起來。直到面前眼簾中映過一個窈窕影，他才驚覺過來，連忙擡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