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容從常山郡悄然折返易州，從原路返回代州，而後張興僕固瑒則是兵分兩路，預備反攻幽州大計的時候，從安北大都護府遠道而來的兩萬兵馬，在數日前就已經全數抵達朔方夏州。乙李啜拔的元配發妻同羅夫人施那在年前得了長子僕固懷恩書信，下狠心了丈夫，重新主理夏州僕固部事務。這一次安北牙帳城的這支兵馬全都由親自出面負責安置，並供應糧秣，盡力掩藏了所有風聲。

朔方靈州朔方節度使府中，郭子儀終於正式升了節堂。他正位節度使也已經有幾年了，此時此刻環視麾下文武，雖是有幾張新面孔，但更多的卻是當年他的同僚下屬。想到杜士儀昨天揪著他的領子說出的那一番話，儘管這種場合容不得半點馬虎，他仍舊微微有些分神了。

“大帥的家眷還在長安，這樣冒天下之大不韙，倘若被楊國忠此輩誣陷爲叛逆又如何？”

“天下公道自在人心，能夠振聾發聵的舌，也並不是只掌握在昏君相之手！”

想到那昏君兩個字從杜士儀口中迸將出來的時候，自己有多驚恐，郭子儀這會兒都忍不住角搐。在這君臣父子禮法森嚴的時代，出了什麼問題全都往佞橫行禍國殃民上歸罪，半點不敢涉及天子，更何況君明臣賢的開元盛世彷彿就在昨天。可是，李隆基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麼？忠臣良將一個個遭屈，朝堂上酷吏佞橫行，民間賦役越來越重，逃亡的流民越來越多，甚至於邊鎮冒功不計其數，將帥剋扣士卒糧餉，甚至還鬧出過譁變。

最最要命的是，就在安祿山高舉叛旗，已經擺明了車馬造反之後，朝廷的反應卻遲緩得可怕，而且竟然因爲安祿山一句宣言，李隆基竟是了太子李亨，如今李亨已經很久沒出現在人前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安思順被人舉發通敵，大宅付之一炬，同樣生死不知，其家眷竟是被通緝，可如今整個關道沸沸揚揚的傳言是，領副元帥出征的哥舒翰因爲舊怨，栽贓陷害安思順！

已經兵荒馬的時候還不忘勾心鬥角，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大帥，大帥！”

郭子儀一下子被這聲音回了魂，見滿堂文武全都用充滿疑的目看著自己，他不有些尷尬，重重咳嗽了一聲，卻是開門見山地說道：“自從安賊叛之後，席捲河北，肆河南，都畿道危在旦夕，潼關亦是難保，可這種時候，長安城中卻羣魔舞！我已經和安北大都護杜大帥商定，即日出兵！”

此話一出，節堂中登時一片譁然。漠北大之後，安北牙帳城就和中原斷絕了消息，儘管朔方節度使府曾經多次上書朝廷請求出兵，但一直都被楊國忠死死摁了下來，據說天子也授意靜觀其變。如今安祿山突然反叛，杜士儀竟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怎不人驚疑？就在這時候，如今已經是朔方節度使府節度判的杜甫突然高聲問道：“郭大帥，杜大帥人在何？”

郭子儀親自來到節堂左右方，打起了簾子。下一刻，就只見一金紫袍的杜士儀，帶著虎背熊腰面沉毅的僕固懷恩出現在衆人面前，剎那之間，堂上一片喧譁，有人搶上前去行禮，有人忙著追問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有僕固懷恩的昔日同僚下屬則是忙著問漠北僕固部的形。這糟糟的勢一直持續到杜士儀手按示意肅靜，才總算是恢復了起頭的靜寂。

“我知道大傢伙心裡有很多疑問，我不妨在此一一做個解答。”

這裡是自己曾經當過十幾年節度使的地方，下頭的軍將之中幾乎全都是面孔，因此杜士儀並不諱言此前漠北大的某些真相，除卻都播的西進並不僅僅是安祿山的攛掇，也有他的授意這一點，那是絕對而不宣的，其他的都可說。當他說到自己在羅希奭之事後，上了書痛陳楊國忠以及安祿山之事，朝中天子卻置若罔聞時，節堂上的文武員不同。得知杜士儀探知安祿山聯合羅盈出兵，上書舉發這件事，朝中殊無迴音，大多數人都義憤填膺。

朝中不是臣賊子，便是相庸臣，這都是什麼世道！

“所以，那時候我實在是氣不過，便召集了安北牙帳城的諸將屬說，朝廷既然罔顧我們辛辛苦苦建城的辛勞，罔顧我們的汗和命，我們又何必苦苦糾纏？不若便這麼冷眼旁觀，看這天底下是否還有公道！後來，在得知安祿山叛的消息之後，我也曾想過袖手旁觀，橫豎安北牙帳城遠在烏德犍山下，中原不管打什麼破樣子，又和我何干？想當初若不是看到朝中羣魔舞，陛下卻執迷不悟，我又何必一直呆在朔方，而後更是遠去漠北！勸諫既然無用，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

這樣的憤懣言辭，別人說出來也許矯，可杜士儀年名，曾被人譽爲鐵骨錚錚，爲近三十載，憑藉資歷早可回朝拜相，可他卻始終甘於呆在邊鎮，甚至連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也主請纓，早已在將士們心中建立起了一個正面形象。就連郭子儀自己，也不暗自嘆息不已。

“可真的想要袖手旁觀，我卻又覺得虧心！我生在京兆，求學於嵩山，可謂是生於關中，長於河，若是因一時憤懣，棄生我養我的地方於不顧，豈不是豬狗不如？非但是我，安北牙帳城中八是蕃軍，中原如何本與他們無關，可得知安祿山叛，我要出兵南下討擊叛賊，一時蕃軍人人爭先，個個勇，留守的兵將還都是拈鬮決定的，最後還是李弼運氣不好，於是方纔留下！”

說到拈鬮，節堂中的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很多人跟隨過杜士儀的舊部都想到了那些往事。而讓他們更加容的是，杜士儀的態度，安北牙帳城那些蕃軍的態度。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看向了郭子儀，這位朔方節度使長嘆一聲，索直截了當地說道：“想當初叛軍乍起，東降城的消息送到，我就曾經派信使去朝中報信，可結果卻是遭到了一番造謠生事的嚴厲申斥，以至於耽誤了起頭制叛軍最寶貴的時間！而安賊從河北河南一路打到這些天，我也幾乎是一日一書，道是漠北已無事，請求許我發兵往援關中，可結果呢？一再請命，朝中卻一再嚴命我就地守，這是爲什麼？”

郭子儀一下子提高了聲音，怒聲說道：“那是因爲楊國忠只當叛賊是紙糊的泥塑的，不想讓我朔方兵馬建功，他只當朝廷大軍一出，安祿山這叛軍就會變齏，可結果呢？如今岌岌可危，哥舒翰縱有通天本事，可只憑他因爲與安思順不和，便僞造書信陷害他，他就不是一條明磊落的漢子，哪裡能得人心？更何況麾下不是他帶慣的河隴兵馬，而是一堆東拼西湊的烏合之衆，而楊國忠竟然覺得這樣的兵馬比我朔方雄軍更值得信賴！和安祿山的幽燕平盧大軍不同，我不是不能出兵，而是不敢出兵，我之家眷，在座不將校的家眷，都留在長安，若是我等被大爲逆賊，長安城中豈不是要流河？”

郭子儀到底不像杜士儀那樣百無顧忌，只是把矛頭對準了楊國忠。即便如此，對於朝中厚此薄彼，正當軍急卻依舊放著朔方雄軍不顧，衆人仍舊羣激憤。所以，當杜士儀再次開口，告知衆人安北牙帳城已經有一路大軍開往河東，此刻應該已經進河北腹地，直撲安祿山老巢，而自己這兩萬安北大軍會與朔方兵合力往援關中，解生民於倒懸，救社稷於不倒的時候，收穫的恰是清一的贊聲。

而偏偏就在這時候，節堂之外猛地起了一陣，跟著一個親兵竟是不管不顧地擅自闖了進來，聲音抖地說道：“潼關的探馬經由河東道趕回來，說是……說是哥舒翰大敗，八萬大軍十不存一，如今業已退守潼關！”

爲了獲知前方的戰局，利用地理優勢，郭子儀派出了不計其數的斥候潛都畿道以及河南道，此刻送回來的這個消息無疑爲了狠狠在衆人心底的一塊巨石。哥舒翰大敗，便意味著很可能再也保不住，同時潼關必然守備空虛，若是叛軍直接打過潼關，那長安可以說就完了！

在場的並不僅僅是郭子儀和杜士儀的家眷在長安，不出十六衛的將領亦是有親戚或是家小在那座大唐帝都。一想到長安被破的後果，隨著一個人高聲請戰，應和的聲音此起彼伏。

郭子儀本就藉口練兵，做好了所有進兵準備，從糧秣到馬匹全都齊全。由於這些年西降城和安北大都護府的互市，朔方最不缺的就是馬匹，就連步卒也有馬匹代步，甚至那些家厚的還有備用的戰馬。因此，晌午時分，當一支支兵馬列陣開拔，南下京畿道時，就只見萬馬奔騰，呼嘯不絕，那沉悶的馬蹄聲彷彿匯聚了一洪流，直要把大地震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