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個鎮遠軍，郭子儀帶人過來的時候，只聽說是杜士儀在此接見都播懷義可汗，以爲自己不過是來當個陪客，並沒有太往心裡去。可是，等到進這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城堡，得知僕固懷恩和程千里都早自己一步過來，他就有些小小的納悶了。

即便是安祿山這場席捲大半個北方的能夠這麼快平息，很大程度上都多虧了那位都播懷義可汗關鍵時刻倒戈一擊，否則河東保不住，這仗也就沒法打了，但杜士儀也不至於因此就把僕固懷恩和程千里再加上自己都召來此。他心裡既然狐疑，不得便對親自來迎他的虎牙問道：“元帥借接見懷義可汗之際召集我等，是不是還有什麼事？”

“這我就不知道了。”虎牙將此事推得乾乾淨淨，卻是笑道，“不止二位大帥和僕固將軍，平盧侯將軍和李將軍也在之前趕到了。”

這麼說，除了渾釋之在收復雲郡之後迴歸幽州坐鎮，僕固瑒坐鎮漁，他麾下另一驍將韓遊瓌坐鎮雲，其他收復河北有功的節鎮大將竟是雲集鎮遠軍？這怎一個羣英薈萃了得！

想歸這麼想，真正到了議事廳，見濟濟一堂全都是整個大唐頂尖的大將，郭子儀不得把疑問全都藏在心底，笑著一一拱手見過。李明駿在新安獻城之後，人就跟著杜士儀，什麼時候消失不見的他也沒在意，等鄴郡安收復時，他方纔見過此人一面，可後來就又不見了，據杜士儀說是潛回平盧。此時此刻，見其和一個年不到五十，面目陌生的大將並肩而立，顯然很好，郭子儀立刻明白，那便是在平盧揭竿而起的侯希逸了。

他不在心裡犯嘀咕。安祿山如果活著，看到眼前這一幕估計得活活氣死過去——當了侯希逸十幾年的上司，卻還及不上只在雲州當過侯希逸兩年上司的杜士儀！

侯希逸對郭子儀的態度熱絡卻又不失分寸，自然不會越俎代庖，淺言深。他仕途多磨折，當初張說看重他，王晙卻瞧不上，在奚王牙帳立下大功卻又不得重用，若無杜士儀招攬，只怕連個出都難得。張守珪調了他卻又故意打他，等他騰挪回平盧，這纔算是終於打開局面。此刻，他和僕固懷恩等人聚在一起，虛虛實實探討一下兵法，探討一下各地追緝叛軍餘孽的進展，倒也其樂融融。

到最後，程千里不開口問了一句：“對了，那位懷義可汗還在和大帥說話嗎？我倒是對他好奇得很，能夠從一隅之地起家，現如今併吞契丹和奚人領地，竟是不遜於當初骨咄祿復辟*的景了。”

“骨咄祿復辟*的時候，曾經鬧得大唐北部邊境州縣犬不寧，當時則天皇后一怒之下還給他改了惡姓，可卻難掩其崛起漠北之雄姿，我哪敢和這等人相提並論？”

隨著這個聲音，衆人便只見一個材健碩的中年人出現在面前。只見他闊眉大眼，雄姿英發，舉手投足自然合度，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極其符合時人對一代雄主的形象設想。此人沒有帶隨從，就這樣孤直此地，談笑自如，這樣的氣度很讓人心折，縱使郭子儀、程千里、僕固懷恩都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名聲遠揚的漠北新貴，卻都在心底暗讚了一聲。

果然是英雄人，怪不得安祿山那憨的死胖子招攬不！

“羅義見過各位大帥！”

見對方這般有禮，衆人不得齊齊還禮，僕固懷恩更是爽朗地笑道：“這兒是有兩位大帥，可我和侯將軍李將軍可不算。”

“現在不是，將來也就是了。”羅盈微微一笑，見郭子儀和程千里面微變，他便打了個哈哈，再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當了這麼多年的一族之主，擴張地盤招納英傑，早已不是昔日那笨口拙的景，接下來三言兩語就和衆人拉近了關係。當郭子儀探問之前答應杜士儀背棄和安祿山的聯盟時，他便笑了笑說：“杜元帥是曾經答應我，可以把安北牙帳城讓給我，但我之前已經謝絕了。烏德犍山雖好，卻不是我故鄉！”

把東西牙帳的設想一說，見面前這些大將，郭子儀如釋重負，程千里面欽佩，而僕固懷恩則是對自己多了幾分親切，羅盈不很是慶幸自己的抉擇。

突厥覆滅，回紇黠戛斯換了新主，葛邏祿雖說名義上有共主，左右兩廂矛盾重重，同羅僕固更是杜士儀的左膀右臂，他驟然崛起基不穩，若是強行以小吞大，不但日後患重重，而且還會面臨將來發生衝突和杜士儀決裂的危險。不說多年分終究要記在心上，就是從利益得失上來說，也不值得！

“元帥來了！”

聽到這聲音，衆將立時停止了談，各歸各位，一片肅然。羅盈亦是退到了客位，看上去和衆將顯得涇渭分明。等到杜士儀進來時，就只見他後赫然是張興和陳寶兒。對於這兩者，在場衆人無不識，張興從代州開始杜士儀徵闢出任掌書記，一路跟隨至今，要說是最信賴的肱也不爲過，而陳寶兒則是從杜士儀在蜀中爲開始便拜門下，雖說中間空缺了數年不在其邊，可行事無不貫徹了其師的宗旨。

“各位都坐吧，河北已經平定，我這個招討元帥也該功退了，大家不用這樣凜凜然。”杜士儀輕鬆寫意地笑了笑，又對羅盈說，“懷義可汗也請坐，你遠來是客，不要讓人笑話說我怠慢了客人。”

見杜士儀如此說，衆人的心也就放鬆了下來，卻仍是等羅盈這個客人先坐了之後，方纔一一依次落座。

“本來這時候，我該在幽州城，等著長安來的特使南王韋尚書以及高大將軍一行，但懷義可汗遠來不易，而且，幽燕叛軍前頭戰事不利，本來可以依託後的奚人和契丹人，徵召爲兵員繼續爲戰，多虧了他在後方一力掃，甚至連蠢蠢的新羅人也退了回去，所以，我方纔先來到鎮遠軍會見他。”稍稍解釋了一下此中由之後，杜士儀突然詞鋒一轉道，“而且，平心而論，我不想見朝廷這些使節！”

此話一出，下頭登時傳來了嗡嗡嗡的議論聲。

郭子儀是知道南王李係此行來意的，他和渾釋之彼那時正好被杜士儀急召到了清苑，看過杜麟的親筆信，但其他人就對此不甚瞭然了，如程千里便是驚疑不定。因此，當杜士儀說出李係此來代表朝廷招降史思明，天子不但答應給予其幽薊節度使的名號，而且可保留其兵員，繼續據有幽州范郡、檀州雲郡、薊州漁郡，僕固懷恩脾氣最暴烈，登時蹭的站起來，怒罵道：“簡直聞所未聞，長安那邊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前方戰事不利，如此招降史思明也就罷了，可那時候眼看整個河北就只剩下三郡之地，卻還給史思明封許願，甚至大方地送出這三郡，簡直就是敗家子了！還是說，崽賣爺田不心疼？”侯希逸冷笑一聲，刻薄地說道，“說到底，陛下是覺得杜元帥功勞太大，心打算添點堵。如果我沒猜錯，怕是在這樣的制書之外，順便給杜元帥加進爵，三公和王爵隨手就給，順道再加上一條安河北道，其餘諸軍各回鎮守之地，這下就可以坐山觀虎鬥了。”

“做他的白日夢！”僕固懷恩被侯希逸一撥，砰的一聲狠狠拍在扶手上，“只知道用帝王心馭人，昏君！”

這昏君兩個字差點讓程千里跳了起來。他自己這個節度使都是麾下將卒驅逐王承業當上的，要不是杜士儀的支持，肯定至今還是名不正言不順。河東軍中也不是沒人罵過昏君，可在這種場合罵出來，代表的意義卻截然不同。他眼去看郭子儀，見郭子儀無奈地苦笑一聲，最後站起來。

“但如今幽州已經平定，史思明敗死，南王此來最大的目的也就落空了。元帥和我等不如好好迎接款待一番，然後送他們回去就行了。”

“我正是這麼想的。”杜士儀知道郭子儀是本著息事寧人的打算，他衝其點了點頭，這才淡淡地說道，“剛剛希逸所說，雖有氣話，但其實我也懶得回長安去。人人都想當宰相，但開元至今，也算是賢相輩出，可姚宋雖人人稱頌，當了幾年宰相？李林甫人人都知道口腹劍，擅權營私，可他又當了幾年宰相？我還是從前的那個宗旨，與其回長安去，天天鬥心眼，不如踏踏實實做點自己能做的事。河北道歷經這一，也不知道有多叛軍還逃散在各地鄉里，而糧價上浮了整整十倍！這樣的局面，也需要有人留下來主持，既然別人都希我挑這個大梁，我擔起來又如何？”

程千里只道是杜士儀心激憤，僕固懷恩這一聲昏君出口，說不定下一刻杜士儀就會接口說什麼清君側。如今天子威信幾乎然無存，只要杜士儀一聲令下，只怕軍中很可能會想都不想就跟著殺回長安去，那時候結果就不可預料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杜士儀竟然如此高風亮節！

論起來和杜士儀關係最遠的他不住蹭的站起，就此下拜行禮道：“元帥風骨實在是無人能及！等千里回到河東，一定竭力運糧，支援河北！”

程千里這一帶頭，郭子儀對杜士儀這決斷又是詫異又是佩，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懣，可終究更加。朔方在河套平原的屯田如今也頗有效，因此他自然也慨然答應運糧資助。

見侯希逸李明駿和都播那位懷義可汗面激憤卻沒吭聲，僕固懷恩登時著臉說：“元帥若安河北，安北牙帳城呢？”

“懷恩，你隨我多年，也早就可以獨當一面了。此次能夠順利收復河北全境，全都仰賴各位浴戰。我已經擬好了奏疏爲各位請功，子儀和千里的爵賞之外，請以懷恩爲安北大都護，以侯希逸爲平盧節度使，以李明駿爲安東大都護。”

裡這麼說，杜士儀卻看向了議事廳之外。今天如此當衆一表態，從上至下很快就會知道，他杜士儀本無心朝堂那些狗屁倒竈的事，而是願意留在這飽經戰的河北之地！如此以退爲進，如果南王李係此行還帶著李隆基其他什麼命，那軍中立時三刻就要炸了！

那時候，可就別怪他沒留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