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只覺心頭咯噔一下,擡頭去,卻只見一個人影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這大殿之上,那雙看著自己的眼睛赫然閃爍著嘲弄和諷刺。君臣三十餘年,他當然不會認不得這個始終芒萬丈的杜十九郎。
他曾經讚賞過杜士儀的風骨,曾經嘉賞過杜士儀的才能,也曾經欣悅過杜士儀的軍功……然而,隨著杜士儀功勞越來越大,尤其是發生過吉溫在雲州構陷不反遭凌厲反制之後,他的態度就發生了轉變。制約的同時,他也默許了李林甫和楊國忠先後暗中用手段把人拉下馬來,所以漠北大的時候,他嚴令朔方及河東不得出兵,眼睜睜看著那一度歸大唐國土的廣袤疆域再次陷烽煙,可到頭來杜士儀安然無恙,他卻狼狽得無以復加!
杜士儀只是趁著羣臣的目全都集中在天子以及大殿門口那陣靜的時候,悄然進了殿中。此時此刻,他並沒有忽略禮儀,而是本著最後一次的宗旨,向李隆基行了禮。
“開元初年,陛下以治世爲己任,政治清明,故而賢臣輩出,名相雲集,諸如姚宋等前輩,民間至今仍然津津樂道。然則從開元晚期開始,陛下貶斥張九齡,以莫須有之罪名殺太子李瑛鄂王李瑤王李琚,使李林甫楊國忠這些人長盛不衰,安祿山這等胡兒兼有三鎮,橫行不法,放忠良於嶺南,貶良將於一隅,想來陛下是早就忘了一句名言,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想來若君不使臣以禮,臣也不必事君以忠!”
如今並不是後世專制集權到了頂峰,全民奴的時代,沒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因此杜士儀這最後一句話一出,滿大殿一時半會竟是沒有一個人替天子出面反駁。而李隆基在這樣凌厲的指斥之下,臉幾乎猙獰得要滴下來。他強下嚨口涌的那腥甜,怒聲說道:“你……大膽!”
“臣爲異姓之卿,孟子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當時漠北大,臣僥倖剿除黠戛斯之敵迴歸之後,便曾經生出退之意,可彼時卻已經得到安祿山圖謀不軌的消息,故而方纔以書勸諫,可陛下捫心自問,收到之後可曾有片刻放在心上?安賊反叛,陛下不以其罪歸己,反而因爲安賊打出了擁戴太子的旗號,便殺懿肅太子,殃及廣平建寧二賢王,若再加上從前枉死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瑤王李琚,剛剛命爲招討元帥便莫名一命嗚呼的榮王李琬,還有因爲被人誣陷,便以巫蠱厭勝之罪而死的棣王李琰,陛下既然一直以千古名君自比,試問古今賢君,何嘗有過這樣對待兒孫的?”
“如太宗皇帝當年放逐廢太子承乾,魏王李泰,逐而不殺,爲君爲父,盡顯仁德,陛下一向自認爲功業直追太宗,可學到的不過是太宗陛下一丁點皮!陛下自己便是上皇退居宮中,這才得以親政,因此防兒孫猶如防賊,對賢臣良將亦是早年尚能善始善終,可漸漸則放任酷吏橫行,賢良之輩有善終,須知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如王忠嗣在河東兢兢業業,至河隴屢諫不取石堡城而不聽,於是以犯險吸引吐蕃主力,方纔有石堡城一戰而下,可陛下卻因相讒言,不但將重傷之臣下獄,酷吏上刑,將其以莫名之罪貶斥小郡,安賊叛時不思以良將提振軍心,卻使人遠道鴆殺!”
裴寬已經給杜士儀這番凌厲嚴詞給震懵了,殿上文武羣臣則是心頭各有滋味。天子這些年所作所爲,已經幾近於倒行逆施,可在歷經李林甫掌權的這十多年之後,敢言之臣杖殺的杖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朝中剩下的大多數都是立仗馬,別說在天子面前如此直言,就是在奏疏上,也沒有人敢撕開這盛世外套底下最不堪目的真相!
皇子皇孫們則是從最初的驚懼到如今的同仇敵愾,想想這些年那猶如坐牢似的日子,再想想大唐建國之後大多數宗室或在朝爲,或出居刺史的逍遙,他們中的很多人第一次對杜士儀生出了深深的認同。這麼多年了,第一次有人爲他們說一句公道話!
“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孟子曰,貴戚之卿,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杜士儀今天破天荒引用了衆多的孔孟之言,在剛剛的連番指斥之下,他方纔丟出了最後的殺手鐗,沉聲說道,“如今陛下前,有皇子十餘,皇孫數百,且都正在年富力強之際,而陛下垂垂老矣,且此番當安賊之,不能與民共苦,不能信賴忠臣良將,不反省前事,反而屢出昏招,長此以往,朝中人,天下人,全都忍無可忍!臣今天在此提請,由五品以上推舉賢王,請陛下禪位,定立新君!至於臣,名爲右相,實則領兵,此事絕不手。”
轟——
前頭那些毫不留的痛斥只是前菜,這最後兩句話卻如同一場強勁的風暴,就此席捲了整個大殿。
要是往前放在兩漢魏晉南北朝,權臣定立新君,這簡直是司空見慣,猶如吃飯喝水一般稀鬆平常的事;這要是往後放到明清,大臣當到這份上,也不知道會有多衛道士口誅筆伐,哭天搶地,那個提出此議的人不是被唾沫星子淹死,就是被人羣起而攻;哪怕是放在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朝,也因爲宰執和士大夫的地位名義上提高,實質上降低,沒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唯有在大唐,敬暉等五大臣殺二張,奉中宗登基的舊事只過去了幾十年,且一代代皇位變更時幾乎都伴隨著喋政變,在一陣喧譁之中,這樣的提議竟無人斥之爲大逆不道!畢竟,杜士儀說的是禪位於賢王,又不是禪位於自己!
天子早就該退位了!
李隆基呆呆地看著完全失去控制的局面,看著文武大臣彼此頭接耳,不人的臉上顯出或贊同或興的表,至於宗室們,則更是三三兩兩湊一堆,甚至彼此勾肩搭背毫不避忌,那種囂張的態度分明是把他當了死人。好不容易派來了零星的反對聲音,卻很快被淹沒在了我推舉某王的鼓譟聲中。一瞬間,他只覺得眼前一黑,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千瘡百孔的,就這麼昏倒在了座上。
冷眼旁觀的杜士儀是第一個注意到天子已經昏厥了過去的人,然而,他卻沒有出聲,目掃過了那些難抑激的人們。這一個巨大的餌丟出去,足以教人瘋狂,而作爲始作俑者的他反而能夠袖手作壁上觀。他最後注視了一眼已經被所有人,包括那些宦給忽略的李隆基,悄然走向了大殿最旁邊的通路。然而,還不等他就此來無影去無蹤地消失,他的袖子就被人一把拉住了。
“君禮,你掀起了這麼一場大風波,自己卻想走?”
不用回頭,杜士儀就知道後追來的是裴寬。他不聲地回頭回自己的袖子,見那些討論正起勁的文武羣臣竟是沒有注意到他們這對主宰政事堂的相國,他就笑著說道:“裴兄既然不肯放過我,不若你我就此去政事堂小酌兩杯?”
裴寬差點被杜士儀這輕描淡寫的語氣給氣壞了。他眼睛一瞪,正要反脣相譏,突然記起了什麼扭頭去。當他發現座上的天子已經頹然歪倒,他登時遽然變,隨即不管不顧又一把抓住了杜士儀的手腕。
“不論陛下有多過失,總不能任由他如此卻無人理會。你我護送陛下回宮,至於其他人,讓他們先回去,就算推舉,也不是今日一時一刻的事!”
杜士儀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說:“好吧,我聽裴兄的!”
隨著裴寬拉了杜士儀急匆匆來到天子座之前,居高臨下宣佈今日就此下朝,推舉之事回頭將下明文公告天下,隨即就了侍火燒火燎地把李隆基給送回了宮,那些來不及參禮的文武羣臣和龍子孫們方纔如夢初醒。平生第一次,他們忽略了那個垂拱九宸治天下的天子,可心中疚的不過寥寥數人,大多數人的覺只有一個,那就是如釋重負。
當百和宗室出了勤政務本樓,卻發現樓前廣場並沒有想象中的甲仗如林,兵馬佈的景象,只有那些品級太低沒有資格殿的低品員正一鍋粥似的在那一堆堆地說著什麼。這時候,和杜士儀一塊回來的南王李係方纔被人想了起來,須臾他就被圍了裡三層外三層,全都在問他杜士儀回京形。
而這位逃一場大劫,又自認爲很有賢王氣象的皇孫面對衆多質詢,只是言簡意賅地把杜士儀對於河東朔方安北三軍主力的措置給大致待了一下,末了才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
“此次跟隨杜元帥回來的不過是三鎮銳,總計六千人馬,因爲未得上命,暫時駐紮在長安城外!杜元帥也不知道費了多口舌,才勸服了一場兵災,大父如此昏聵,實在是太讓天下人寒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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