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杜士儀並沒有一開始就帶著三鎮兵馬六千進城,可是,他在勤政務本樓上,幾乎指著鼻子把李隆基給大罵了一頓,拋出了請天子禪位讓賢王的提議,南王李係又在退朝之後,爲自己的遭遇起了撞天屈,長安城中知道這六千兵馬的存在,登時有些局勢不穩。於是,這六千兵馬很快便進了城,至於安置之地,則是依舊在大明宮左右銀臺門的左右龍武軍和左右羽林軍駐地。
自從北門四軍經歷了馬嵬驛事變回歸之後,人員銳減一半多,這六千人安置下來綽綽有餘。可如果說從前杜士儀收復長安時,把朔方以及安北兵馬駐紮在大明宮後苑,那是事急從權,這一次的回師長安,就顯然多了兵諫的分。可是,照南王李係故意對外間放出的風聲,當時杜士儀未歸河北時,他可能被天子謀害的傳言一出,前方就軍心不穩,這次的行刺謀更是引來了軍中上下極度憤慨,如果不是杜士儀彈及時,回師長安的就是十幾萬大軍!
而那時候,絕不會再有如同安祿山叛軍叩開潼關侵長安時,援軍及時趕到的奇蹟了!
裴寬聽到這些傳言,卻沒有隻言片語的評論,只是吩咐人把杜士儀提出的棄權之事給公佈了出去。羣臣雖說大多都屬意於天子退位讓賢,於皇子皇孫之中擇選賢者繼位,但杜士儀公開在大殿上指斥天子,不得有清流對此大爲憤慨,再加上三鎮兵馬駐兵苑,甚至有人在背地裡暗罵杜士儀這是想當曹!所以,當聽到不但杜士儀本人放棄此次推舉,其子杜麟,親友如姜度竇鍔也都棄權,那些議論聲登時消解了不,多出的則是疑。
杜士儀真的打算等新君一定就回河北?他這到底是怎麼想的?
宣坊杜宅的閉門謝客,彷彿印證了這個消息的真實。只是,和從前相比,如今駐守於此的是整整五百名三鎮銳。而郭子儀和程千里也在各歸私宅和妻兒團聚之後,放出了推舉賢王乃是京之事,他們不摻和的風聲。這下子,隨著原本駐守十六王宅的飛龍騎全數收回到了飛龍廄,最初還有些將信將疑的龍子孫們登時瘋狂了。
五品以上的員可都是有數的,相比從前的聖心獨運,這次看的卻是他們各顯神通,究竟有多本事!
“我這還是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是兒,勤政務本樓上那麼大的場面,崔郎和阿弟能看到,我卻看不到,只能聽別人說得天花墜!”
杜宅寢堂中,杜仙蕙一副又悔又恨的模樣,看得王容又好氣又好笑。用手指頭在兒那潔的額頭上輕輕一彈,這才嗔道:“那形你以爲真的只有威風,沒有兇險?萬一你阿爺被人羣起而攻,那就不是開玩笑的!只不過,那麼多人在場,竟然被你阿爺給鎮住了場面,由此可見人心向背。”
“是啊,陛下如今已經不得人心!不過也是,再也沒有李林甫和楊國忠給他背黑鍋了。連高力士都已然心灰意冷,他上哪去找一個夠分量的人來分擔這些罪名?”崔朋毫不客氣地冷笑一聲,想起自己這個萬年令初上任時還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可一下午消息傳遍了,往日帶著審視的下屬們也換了一副臉孔,探問的卻都是他對推舉之事有什麼意見。
畢竟,作爲天下第一令的萬年令,是正五品的高!即便是進士及第,從校書郎或縣尉又或是六曹參軍事起家,輾轉說也得五六任,四十出頭,方纔有可能坐到這個位子!
“岳父,既然你和麟都棄權,那我……”
杜士儀知道崔朋想的是什麼。他棄權,但京兆杜氏在朝還有幾個五品以上的高,而清河崔氏就更不用說了,崔朋是晚輩,五服之的崔氏親長還有好些人。於是,他微微笑道:“麟隨我,嗣楚國公和嗣畢國公那是職責所限,再加上慪氣,郭程二位爲隨我回京的節度使,不想給人留下兵諫一場就是爲了求私利的印象,所以他們一個個都說不摻和。至於你,如果有看得上的龍子孫就推舉,如果都看不上,就棄權,由著本心去選擇就好。”
崔朋頓時有些躊躇。他還想再問,杜仙蕙已經使勁拉了拉他的袖子。眼看天不早,生怕路上宵,就拉了丈夫告辭,卻再三央求父親明日一定要過府探婆婆兼姑母杜十三娘,杜士儀自然笑著答應了。等到和崔朋出了杜宅一同上馬,在前後隨從的嚴保護下回到了平康坊崔宅,一進烏頭門下馬,便對旁頗有些怏怏的崔朋輕聲說道:“我覺得,阿爺擔心的是到時候姑父也來磨你,你不好待。”
這個姑父,指的便是崔九孃的丈夫王縉。崔朋一下子醒悟過來,接下來的一路上,他始終沉默不語,直到旁傳來了一聲脆生生的五姑姑,他方纔注意到,崔五娘竟是正站在角門。因爲母親待這位五姑姑竟是以半師之禮,崔朋對崔五娘亦是極其敬重,連忙和杜仙蕙一起行禮。
崔五娘微微頷首,這才言簡意賅地說道:“你們大伯父,阿孃,小叔,還有西府諸位長輩,都在正堂等著你們,快去吧!”
杜仙蕙本想問爲何崔五娘不去,這一次卻換崔朋拉住了。行禮答應一聲後,崔朋拽著匆匆往正堂方向趕去,直到崔五孃的影漸漸遠了,他方纔停下步子,鄭重其事地問道:“祖父總共三子,阿孃代表的是阿爺,再加上西府諸位,看來是曾祖父這一房的三支全都到齊了。你剛剛說得固然有理,可堪現在的景,我纔算是真正明白阿爺的意思。阿爺只有杜黯之杜之兩個堂弟,都是唯他馬首是瞻的,又不在長安,可崔家不同。”
崔朋的曾祖父崔知溫總共三個兒子,崔泰之歷黃門侍郎,工部尚書等職,爵封清河郡開國公,崔慶之早死,崔諤之亦是歷無數,曾拜太府卿,檢校史中丞,爵封趙國公。三支雖如今盛衰不同,但子孫衆多,一直都是毗鄰而居,遇到這種大事,別說他還代表不了祖父崔諤之這一支,就是父親崔儉玄在也不行!
今天夜裡,長安城中也不知道有多達顯貴,公卿大臣正在徹夜未眠,急商討!
兒婿走了,回到家之後安安穩穩睡了一個午覺的杜士儀此時著便袍,閒適自如地歪在妻子邊,突然開口問道:“廣元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石國覆滅,高仙芝大獲全勝回了于闐,至於獻俘獻捷,因爲安祿山這場叛,暫時就擱後了。捷報上特別提了李嗣業等五人殊功,廣元雖是五人之中排名最末,但以他這個年紀,能夠有這樣的戰功,已經很難得了。”王容中肯地評價了長子的功勳,隨即淡淡地笑道,“據說陛下原本遞話給裴相國,說是廣元將門虎子,年立大功,應該大加嘉獎,也好激起公卿子弟的向上之心,定下安西副大都護,都知兵馬使之職,結果被裴相國義正詞嚴給攔了回去。”
“哦,長寬真是沒辜負他這個左相的名頭!”杜士儀不哈哈大笑,“南王之前還拿這件事當人似的告訴我,他卻不想一想,如果真的是將門虎子,又怎肯吃這一招捧殺?別說廣元還年輕,縱使武藝和軍略都不錯,又怎麼能和高仙芝的滅國之功相提並論?又怎麼能和李嗣業這樣的宿將拼功勞?”
“你倒是夠放心咱們的兒子不吞餌!”王容也曾經擔心過長子是否會一時不察和高仙芝鬧僵,可西域太過遙遠,杜廣元又出征在外,就算派信使也不可能時時刻刻遙控指揮。再說,雛鷹終究要展翅,只能狠狠心不管。如今,嗔了一句之後,就拿出了長子的私信塞到了杜士儀手中,“廣元的信,上頭雖說提及軍功,卻對石國那邊的局勢很不看好,說是縱使以滅國之威,也難以懾服大食人。”
杜士儀翻看了一下信箋,最後輕嘆道:“如果說,突厥和吐蕃已經是我唐人心目中的強蕃大國,那麼,大食不但更加廣闊,而且更加強大!幸好安祿山這場大消弭得快,否則接下來就要應付得焦頭爛額了!”
“你這個當父親的既然回來了,廣元在西域翅難回,可爲何還讓麟這時候留在宮中不回來相見?懷恩不是已經總領三鎮兵馬駐紮在苑了嗎?”
王容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疑問,杜士儀也不會瞞妻子。他微微瞇起眼睛,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你以爲,我拋出這麼一個大餌,只是爲了自己當好人?大位在前,得人者就可登頂,這時候除卻尋找門路,你覺得會不會有人因爲利慾薰心再鬧出一些什麼事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可如今這時候,卻是瞬息之間就可以把人心看得清清楚楚。”
直到這時候,王容方纔真正明白了杜士儀的心意。丈夫之所以帶了這麼多兵馬回來,卻刻意把自己所有實力暫時收起來,卻是在等待那些人爲了利益而瘋狂!畢竟,天子和諸王的分際,何止是天壤之別!
這是一場不是兵諫的兵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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