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杜士儀踏興慶殿時，聞到的就是一撲面而來的藥味。按理說藥香味應該決不至於給人刺鼻的覺，可他這時候卻忍不住有掩鼻的衝，而且這種覺隨著接近那帷幔低垂的榻區域，覺就越發強烈。直到看見幾個醫正圍著李隆基忙碌個不停，而幾個宮人手忙腳從天子上換下了什麼東西，三兩下包裹一團。而那讓自己反胃的味道，就是從李隆基那裡散發出來的，他須臾就明白了過來。

曾經高高在上，翻手爲雲覆手雨，決定萬千人生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竟是已經淪落到大小便失的地步！

杜士儀只是一個人進來，幾個醫最初沒發現杜士儀，等到有人了一把汗，眼角餘瞥見屋子裡赫然多了一個人，一下子看了過去，跟著呆在了那兒，其他人方纔反應了過來。等到認出了這位如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右相，幾個醫登時慌不已，連忙撇下天子上前施禮不迭。杜士儀只有區區一雙手，只來得及攙扶起爲首那個白髮蒼蒼的醫。

“陛下重病不起，聽說太醫署中六個醫分兩班日夜值，實在是辛苦了。如今叛已經平定，不論怎樣的珍奇藥儘管用，只要能夠讓陛下續命即可。不過，各位也不用憂讒畏譏，醫者有極限，天命無極限，只要你們盡心竭力，哪怕有什麼誹謗，我也會替諸位正名。裴相國之前還說過，太醫署連月以來最爲勞苦，將會發太府庫藏絹帛百匹，犒賞諸位辛勞。”

杜士儀這和悅的一番話，無疑使人如沐春風。那老邁的醫不但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而且心也異常熨帖，他連聲道了不敢當，又是賭咒發誓似的保證會好好照看天子，見杜士儀彷彿有話要說，便對其他人使了個眼，三個人躡手躡腳退了出去。他們一走，剩下的宦宮人誰也不敢留，將收拾下來的東西收拾了起來之後，衆人全都跟在醫後頭溜之大吉。只不過須臾之間，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李隆基和杜士儀君臣二人。

看到李隆基雙目閉，彷彿還在昏睡，杜士儀想想適才那些宮人還收拾下了髒污，杜麟又說才送過一些飲食，他不輕輕笑了一聲。牀上的天子也不知道是聽到，還是沒聽到他剛剛的聲音，面上看上去紋不，唯有微微有些歪斜的脣邊上，流出了一涎水。

杜士儀見榻旁邊的方幾上摞著厚厚一疊絹方巾，他便隨手取了一方，手法不甚練地將李隆基角邊的那一涎水給乾淨了，這才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陛下，今日是推舉賢王的日子。我本意是想，不管是誰，只要能夠得到半數五品以上員的支持，無論皇子也好，皇孫也罷，大唐也就終於有了一位得人心的新君，結果可惜得很，事與願違，別說半數支持，就算曾經得陛下金口玉言立爲太子的十二皇子儀王，在總共一百八十三張選票中，最終也只拿到了不到三十票。”

這句話一出，他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李隆基再也裝不下去了，那閉的雙眼陡然睜開，竟是憤怒地瞪著自己。也許是察覺到了自己在臣子面前裝睡是多麼弱，這位曾經至高無上的天子艱難地蠕著脣，可吐出來的卻只是含義不清的幾個字。

“大……逆……”

杜士儀沒有等到李隆基把話說完，就好整以暇地用絹方巾又在他角按了按，卻是把那剩下的不道兩個字給按了回去。他沒有理會天子那噴火的眼神，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除卻儀王之外，南王爲懿肅太子的庶次子，得到了二十四票。此外便是素來謹慎而有文名的穎王得到了二十票。但是，最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當年陛下以圖謀不軌之罪而廢黜太子之位，貶斥嶺南的廢太子李瑛之子，平原王李，竟是得到了三十票，他是所有宗室當中最多的！”

之前那場中風讓李隆基幾近失語，甚至連思維也已經變得異常遲鈍，他唯一死死記住的，便是面前這張最可惡的臉，這個最可惡的人！正是杜士儀讓他品嚐到了人生之中最大的屈辱，讓他這個至高無上的天子從雲端跌落凡塵，往日能夠讓天下任何一個角落聽命的天子之命，如今還出不了區區興慶殿！儘管他已經竭力告誡自己不要被杜士儀輕易激怒，可當聽到平原王李竟是比任何一個宗室的得票都多，他還是出離得憤怒了！

李兄弟幾個是因爲他的恩赦，方纔沒有跟著李瑛貶去嶺南之地，而是在慶王宅中平安長大！沒想到他們看上去恭順，實則也對皇位野心！

“雖說沒人過半數，但三日之後將會從臣剛剛提到的這四位宗室當中復推，如有過半數者，則將爲衆所歸的大唐新主。如果沒有，則得票前二的候選人將進行最後一推舉，到那時候，一定就會有人過半數了。”杜士儀說到這裡，還地爲李隆基拉上了袷紗被，繼而湊在天子耳邊低聲說道，“陛下還請一定要長命百歲。須知高祖皇帝也好，睿宗皇帝也好，退位爲太上皇之後，還都過了好幾年悠閒自得的生活。”

說完這話，原本坐在榻邊上的杜士儀便站起來，恭敬地長揖一禮，隨即轉離去。盯著這個如今已經長到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折彎，無法砍倒的高大背影，李隆基竭盡全力，卻也無法讓自己的手腳挪一半點，他哆哆嗦嗦地控制著脣，彷彿想要說什麼，可這一次，他卻連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他的腦海中也不知道閃過了多痛罵的字眼，可他卻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失卻了語言功能。

太上皇……他的高祖父高祖李淵也好，父親睿宗李旦也好，全都曾經當過太上皇，可前者是被太宗所，後者退位雖只是出於審時度勢，可權卻也是被他的！難道現在這樣的境地，就是自己當初死姑母太平公主，弒父不後，便睿宗李旦退居深宮，不準隨意見外臣，令其鬱鬱而終，所以如今才到他落得這般下場？可就在他心大壞的時候，耳畔偏偏又鑽進了一個聲音。

“我知道，陛下恐怕在想，如今的境地是自己的報應，而且也十有八九在心中詛咒，我杜士儀深恩德，如今卻如此大不敬，日後也肯定會有報應。我的事暫且不談，想當初玉奴在玉真觀主門下時，朝夕陪伴，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可因爲武惠妃榮寵，爲壽王求娶，陛下那時候對千依百順，隨口準許，這樁金口玉言的婚事卻就一對怨偶。而陛下厭棄了武惠妃之後，卻又恬不知恥地翁奪子媳，以至於玉奴香消玉殞，早早辭世。爲人主，就該什麼事都有擔當，陛下卻什麼事都只會找替罪羊，可是，當替罪羊全都用完了之後，這一切的罪孽，總還得有一個人出來承擔！”

說完這番話，杜士儀頭也不回地出了興慶殿，再也懶得去看茍延殘的李隆基是個什麼表。等他推開門來到殿外，重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頓時覺得那彷彿縈繞在上的腐臭味彷彿都被風吹散了。

他剛剛留在興慶殿中時，大殿外頭以及廊下沒有一個宦宮人，至離開十步遠，彷彿生怕聽到什麼不應該聽到的，丟了這條寶貴的命。就連三個醫，也彷彿正在商量如何診治至高無上的天子。只是，他們往這裡投來的關注目，暴了他們的真正心。

杜士儀沒有在意這些窺視的目，而是對杜麟招了招手，等人上前之後，他便笑著說：“跟我回去，這裡給別人。”

杜麟知道父親一定是有事對自己談，立刻答應一聲，召來一個親信耳語了幾句。等到人匆匆離去，他知道一會兒來接替自己的，正是在苑悶得快發慌的僕固懷恩，當即放心地跟上了父親的腳步。父子倆就這樣出了興慶宮，和外間等候的，整個長安城包括天子在無人可以比擬的護衛隊會合之後，他便只聽得前頭的父親開口說道：“去郭子儀私宅。”

和杜士儀的閉門謝客一樣，郭子儀和程千里這兩位節度使回到長安之後，一樣閉門不出，不見任何外客，幾個前來拜訪的宗室都不止吃了一次閉門羹。當得知杜士儀來了的時候，正在和妻子王夫人閒聊兒事的郭子儀登時大吃一驚，跳起來的時候，罕有地冒冒失失撞倒了一旁的小幾。

“杜相國又不是外人，雖說是第一次到家裡來，你慌什麼？”在擺手屏退了侍，自己親自上前爲郭子儀換上一行頭的時候，王夫人這才低聲提醒了一句。見丈夫已經完全恢復了過來，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低聲說道，“杜相國真的會回去幽燕坐鎮？”

這不但是王夫人想要知道的問題，也是郭子儀心中問過自己一千遍一萬遍的問題。他和程千里、僕固懷恩跟隨杜士儀從河北道回來，預想之中的兵諫並沒有發生，取而代之的是天子在勤政務本樓被杜士儀指著鼻子大罵一頓，隨後在興慶殿養病，而外頭則是進行著一場轟轟烈烈的賢王推舉活。一切的一切和他最初預想到的最糟糕局面都相差甚遠，以至於他本難以決定自己該做什麼，於是只能閉門謝客！

“此事不要再說了。杜相國既是帶了兒子來，你去讓兒們準備準備，到時候看我的眼，帶他們出來拜見杜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