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九九八年，陶然十八歲，余和平十九。

十八十九的年紀，剛剛的，有著骨勻稱的四肢，平而實的小腹，將醒未醒的，鮮而多的舌頭，比暗夜還要黑的頭髮，比春還要亮的眼睛。

十八歲的陶然本來有著四平八穩的人生，偏偏遇上了盛昱龍。

盛昱龍看到了他的好，心生覬覦，要折他懷。陶然不肯屈服，落泥淖中也要生發芽，誰知道盛昱龍竟用來滋潤他，澆灌他，然後看著他開花，結出屬於兩人的果。

而十九歲的余和平，遇上了正直而保守的大學教授梁東。梁東不過是心生憐憫，手扶了他一把，他卻像暗裡突然看到一縷，便面貪婪，心生嫉恨。可梁東是這世上他最不該覬覦的男人。余和平知道他的是畸形的，他的心那麼毒，那麼烈，那麼髒。

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1998年，而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王菲和那英在春晚演唱的《相約九八》在那個春節傳遍大街小巷，春天的時候《泰坦尼克號》橫空出世，震驚世界，這艘大船也在中國掀起前所未有的轟，傑克和蘿的賺盡國人的眼淚。那一年的夏天一場百年不遇的洪水肆了大半個中國，甚至讓人們都無暇去關注法國隊第一次捧走冠軍的世界杯。秋天的時候，被譽為一代人記憶的《還珠格格》在大陸上映，磁帶，明信片，紙，臉盆巾撲克牌，甚至於一錢一包的零食，滿大街都是小燕子。而很多人都不知道，正是那一年年末，馬化騰創立了騰訊，從此開啟了對中國人影響深遠的騰訊時代。

一九九八年，陶然和余和平，和他們各自止的。

佛說，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可我如飛蛾撲火，隻為這一生隻此一次的。

1998年，陶然上高三。

陶然，閑適安樂的意思，這個名字可不是隨便起的，源自於他父母的新婚賀詞。陶然父親陶建國，母親劉娟，當年結婚，恩師題詞，寫的便是“快婿乘龍，新婦宜家，佳偶天，一世陶然”。

白話就是說男人是個好男人，人是個好人，天生的一對佳偶，必然生活安安樂樂。

這婚詞上的祝福竟然極靈驗，陶家父母結婚以後果然日子和恩，結婚二十年，看對方的眼神依然有。在大部分柴米油鹽的夫妻眼裡，他們兩個也算是另類了。陶建國在外頭是個大老爺們，回到家卻聽話的很，家裡都是劉娟說了算。家庭和諧，養出來的兒子也極其爭氣。陶然從小便是模范生，小學從中隊長做到大隊長，初中是班長，到了高中是學習委員，績從沒下過班級前三名。

陶建國自己沒上大學，一直都是他心裡一個大憾，所以對陶然寄予厚，陶然學習績極好，縣重點高中的老師都認為他能考上北大清華，但是他們縣高中每年考上清華北大的幾率不穩定，夫妻倆商量了一下，覺得縣裡的師資水平還是差一些，準備把他送到市一中去。

市一中是他們市裡最牛的高中，每年考上清華北大的至有五六個。

1998年的2月，春節剛過，高三卻已經過去半學期了，這時候轉學不麻煩，也很冒險。陶建國之所以做這個決定，是因為他年前和他那幫87年一起退伍的兄弟喝酒的時候，老六跟他說的一席話。老六友廣泛，認識不人，其中就有市一中的一個金牌教師趙友中，帶重點班，每年都能帶出幾十個重點大學的學生，清華北大自然也出自他手下。陶建國心裡一熱，趁著春節四打點了一番，就把這事辦了。

問陶然自己的意見，陶然說無所謂。倒是劉娟有些不放心，說：“那個老六的話你也信，他自己混的什麼樣。”

陶建國笑著說：“老六不會坑咱們，放心。”

陶建國口中的老六，盛昱龍，陶然六叔。和陶建國的其他兄弟不一樣，陶然見過這個六叔的次數不多，倒是經常聽他父母提起。六叔年紀最輕，出最好，是市裡人，不過他父母對這個盛昱龍評價兩極，陶建國說他最重義氣，為人豪爽，劉娟則覺得他不務正業，“好好的鐵飯碗不要，下海經商瞎鼓搗。”

98年，下海經商的浪在他們那裡已經快要散去，早些年下海的那些人都有些後悔不跌，下崗已經彌漫到他們這裡來，多人擔驚怕。這個老六這時候還拋了鐵飯碗去做生意，一看就不是個過日子的人。

陶然也不喜歡這個六叔，一氣，每次見了他都是陶陶陶陶地，父親的其他兄弟都他陶然，就他陶陶，小時候也就算了，長大之後，對於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來說，被當做年男人對待是心裡極看重的事，再聽見陶陶這個稱呼就很不自在。

陶然一向讓人省心，自律極佳，春節也沒閑著，去了一個同學家裡拿複習資料。剛進了大院門，就看見大門外頭停著一輛捷達車，車裡坐著個頭男人。他和那頭男對視了一眼，繼續往裡走，就聽見裡頭傳來一個悉的聲音：“嫂子別送了，我走了！”

陶然進了門，就看到有個男人從裡頭出來。那人材高大，棱角分明，鼻梁高，眉眼帶著不合年紀的桀驁不馴，上是一件洗的發白的黃迷彩服，裡頭卻是白襯衫，襯衫扣子解開，袒著頎長的脖頸，裡叼著煙，不是他六叔，還能是誰。

盛昱龍也看到了他，掏出錢包給了他一疊錢：“陶陶，給。”

陶然不肯接，盛昱龍就笑了，說：“六叔給你的歲錢，拿著。”

“不要了，六叔慢走。”陶然背著包直接上了樓，盛昱龍卻追上來，把錢往他書包裡一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走了。陶然背著包回頭看，看見盛昱龍上了車，聽那頭男笑著問盛昱龍：“龍哥，小孩誰啊？”

“陶陶。”

“幾年不見，長這麼大了，臉蛋真俊。”

車子很快消失在視線裡，再也聽不見他們說什麼。陶家雖然小康，能買車的親戚卻沒有，車子還是奢侈品。六叔家裡不是普通老百姓，家境好。

記憶中他為數不多的和這個六叔的見面都是如此，其他的叔叔見了他會給小禮，給紅包，關心地問他學習怎麼樣，有什麼理想。就這個六叔，每次見了他，塞錢。

陶然數了數，六百，心裡有些吃驚。這可是筆大數目了。

他家在二樓，他剛準備上樓，就聽到一樓西南角那一家傳來人的罵聲，接著就是一陣劈裡啪啦鍋碗瓢盆摔的聲音。

他站了一會，就看到門就開了，出來一個形瘦弱的男孩子，手裡拎著一個垃圾袋，丟進了樓下的垃圾桶裡，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目，朝他看了一眼。劉海很長，幾乎遮住了眼睛，所以那神略有些鬱，那下卻巧白皙。陶然看到他手上有。

這是余和平，他認識。

他們這個大院，原來是軍屬院，後來軍屬漸漸搬遷走，住進來各行各業的人都有。余家是租戶，租的是張婆婆家的房子，住的是母子倆，的余歡，男孩余和平，但極跟大院裡的人來往。張婆婆對這對母子頗有微詞，因為大院裡經常能聽見那母親的罵聲，好像脾氣極壞，不就摔鍋碗瓢盆。這些還能忍，大家不能忍的是這人水楊花，極不檢點，經常見半夜帶各種男人回來。

余和平看都沒看他便轉回屋去了。陶然上了樓，進門就把錢給他媽了：“六叔給的。”

“這麼多。”劉娟本來還在收拾盛昱龍一箱一箱搬過來的年禮，看到六百塊還真愣了一下，說，“老六出手就是大方。”

他們夫婦倆一個月的工資也才這麼多。

過了元宵就開學了，陶然還能在家裡呆兩天。他問劉娟：“我問了班裡住校的同學，他們說有好多東西都得買。”

他沒住過校，不知道住校都需要帶什麼，就去問了班裡的同學，列了一個單子。

劉娟說：“不用帶，你爸跟你六叔說了，讓你住他那兒。”

陶然愣了一下，問：“方便麼？”

“有什麼不方便的，他又沒結婚，一個人住，而且他家離你們學校很近，走路十多分鍾就到了。我跟你爸想了，還有半年的景，你多吃點苦，住學校作息都得按學校規定的來，晚上想學習還得點蠟燭，多傷眼睛，不如出去住能多學一會。你六叔也說了，他不常在家，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盡管住。”

陶然“哦”了一聲，背著包回了自己臥室。家裡所有事都不需要他心，他如今唯一的任務就是學習，一直看書到晚上十點左右，陶建國和劉娟已經睡了。陶然了眼睛，坐在椅子上了個懶腰，從屜裡拿出收音機想聽首歌，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人的笑聲。

醉了酒的笑聲在黑夜裡格外放肆，陶然掀開簾子往樓下看，看到余歡正摟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吻的難舍難分。那男人用力一扯，似乎將扯下來了，陶然心跳的厲害，看見他們坐在院裡的長椅上胡作非為。那兒有一盞特別亮的路燈，可以照亮整個大院，隻路燈旁的一棵老香樟樹留下一片影。

“不要臉。”他聽到隔壁似乎有人罵了一聲，接著便是關窗戶的聲音。黑夜裡響起幾聲狗吠，陶然拉上窗簾，把耳機戴上，趴在書桌上聽一個音樂節目，正好播放到王菲和那英在春晚上合唱的《相約一九九八》。

余歡是個極的人，四十多歲了，條卻如同一般。大院裡的人都恨，提起，平日裡那麼文靜的宋阿姨也會罵一聲狐貍。大院裡的男人也恨，一邊不齒一邊忍不住瞄妖一樣的段。穿的很時髦，敢，聲音卻很，明明在家裡罵人的時候那麼可怖，在男人上卻能融化一汪春水。

這個火一樣的人，偏偏生了一個水一樣的兒子，余和平，是他們大院子弟最取笑的娘娘腔。他想起白日裡見到的余和平，覺得那雙藏在頭髮底下的眼睛那麼鬱。有個這樣的母親，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

他聽了好一會，在歌曲唱完的剎那的安靜裡，忽然聽到窗戶上傳來沙沙聲，趕忙摘下耳機拉開窗簾看了一眼，看到窗戶上一片痕。

下雨了。

這是1998年的第一場雨，春雨貴如油，下的滿街流。

他輕輕推開窗戶看了一眼，人已經不在了，只有昏黃的路燈照著雨，那樣細，風吹的老香樟樹搖搖晃晃，長椅在搖晃的樹影下時時現，風從拉開的窗戶隙裡吹進來，正月裡的雨，很冷。他出手去，春雨落到他掌心裡，好像能帶給他一年的好兆頭，第一場雨他心裡那麼喜悅。

下雨了。

西南角一樓的余家亮著氤氳的燈，雨聲掩蓋了余歡不加克制的聲。余和平蹲在廊下，仰頭看著外頭的雨，春雨貴如油，下的滿街流。他背靠著柱子，把手出廊外，春雨落到他掌心裡，很涼，從他掌心一道疤痕上流下來。旁一條灰白的小狗，趴在他腳邊蹭了蹭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