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從船上下來,被冷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寒。他立即了領,跺跺腳準備回家。
船上衆人裡,只有沈溪一人沒飲酒,就連十四歲的吳省瑜也著頭皮喝下幾杯,雖說酒水的度數很低,但十幾杯乃至幾十杯下肚,走出船艙後這些人難免搖搖晃晃。
“這地面,就是跟船上不一樣啊。”
有士子多喝了幾杯,下到碼頭腳踏實地,還以爲在船上,子左搖右擺。鄭謙上去攙扶,結果他自己也走不穩,兩人撞到一起跌坐地上,張牙舞爪卻怎麼也起不來,出盡了洋相。
沈溪看到這一幕不由搖了搖頭,蘇通本還說要送他回去,眼下卻被人扶到河岸邊一個勁兒嘔吐,哪裡還有時間管他?
沈溪決定自己回家,才走出不遠,就聽到後面有人招呼:“小兄弟,過來談談?”
沈溪轉過,就見老許頭捧著布幡,大冬天只是一直裰,兜著手一路小跑過來,臉上不知多天沒洗,一污垢。
走到沈溪面前,老許頭黑漆漆的臉上出點兒笑容,但看起來非常勉強。
天氣雖然不是特別寒冷,但穿這麼在外面待一天,臉估著早就凍僵了。
“是你啊,有什麼好談的?”
沈溪不想跟一個坑蒙拐騙的江湖士多說話,有意保持距離。
老許頭輕輕一嘆:“小兄弟,上次不是在我這裡找人嗎?我回去測算了一下,依稀有了眉目,一直想找個機會跟小兄弟你說說,可見不到你面啊。”
沈溪心說,這是沒錢想從我上撈點兒錢餬口吧,你以爲胡編造說出的話我會相信?
沈溪搖搖頭道:“我要回家,不能跟你多說。”
老許頭看起來很著急,估他已經吃飯沒著落了,拼著最後的力氣也要賺沈溪這點兒賞錢:“小兄弟,你問的那家人是不是姓林,曾在京師做過翰林……”
沈溪本已經走出幾步,聞言突然頓住,轉過頭來。他從沒覺得老許頭有這等本事,居然能憑空猜出他要找的人姓“林”,雖然並不太準確,因爲沈溪要幫林黛找母親,林黛母親孃家姓氏未知,但進了林家門確實應該隨夫姓,說姓“林”毫不爲過。
再仔細一想,這老傢伙不會是打聽過我家的人員結構,得知林黛“來歷不明”,猜想我是想幫林黛找親人吧?
“天下姓林的人何其多,你知道我找的是哪個?”
沈溪這麼說,等於是承認了老許頭說的是正確的。這也算是沈溪給老許頭機會,他裝作藏不住事,但其實是對老許頭“用心”的獎勵,這老傢伙若非實在過不下去了,怎會腆著臉非要賺幾文錢回去?沈溪覺得,既然有點兒淵源,對方還用心調查那麼多事,幫幫忙也未嘗不可。
老許頭聽到這話終於放下心來,他瞅著沈溪,小聲說道:“小兄弟,你還記得發大水前北上找人的那個家小姐不?”
沈溪道:“這跟我找人有何關係?”
老許頭笑了笑,道:“關係可大了,你知道父親得罪的是誰嗎?壽寧侯……”
沈溪聽到“壽寧侯”三字,心裡稍微吃驚。
弘治年間的壽寧侯,說的是當今張皇后的弟弟、國舅爺張鶴齡。卻說這張鶴齡,跟化年間萬貴妃的弟弟萬通一樣,在民間傳聞那都是遊手好閒無惡不作之輩。
史傳弘治六年進士、在文學上擁有極高造詣的戶部郎中李夢狀告張鶴齡,上陳《應詔指陳疏》,揭發張鶴齡“招納無賴,網利****、奪人田土,拆人房屋,虜人子,要截商貨,佔種鹽課,橫行江河,張打黃旗,勢如翼虎”等罪行。
弘治皇帝對於小舅子很照顧,本未予追究,李夢由此遭到張鶴齡的打擊報復,反誣李夢對皇后不敬,一代文學家被嚴刑拷打之後險些屈死獄中,這事在朝中引發不小的轟。
因爲弘治皇帝對李夢的庇護,這位弘治五年的陝西解元才免遭劫難,但有些大臣就沒那麼好運了,得罪張鶴齡的人,大多被革職下獄。張鶴齡後來雖然擁戴嘉靖皇帝有功,但還是爲嘉靖皇帝所憎,張皇后死後,張鶴齡失去靠山,消除爵位和公職後下獄,最後慘死獄中。
沈溪雖然對壽寧侯的事很清楚,但他還是故作不解地問道:“壽寧侯是何人?”
老許頭笑了笑:“總之是朝中一位絕頂的大人,小兄弟你要找的這個姓林的以及家眷,得罪的便是壽寧侯……那時候還是壽寧伯,這位翰林先是從京師貶斥廣東,而後又被押解回京。但聽說……至今未死,關押在鎮司大牢,牟大人可是好人啊。”
沈溪愣了愣,馬上明白老許頭說的“牟大人”,就是如今錦衛指揮使牟斌。牟斌在明朝諸多錦衛指揮使中算是一箇中庸且有賢名之人,在李夢的案子中,就是他從中斡旋,才令李夢免死,若是換了別的攀附權貴之人,就算弘治皇帝有意留李夢一命,李夢也會被重刑拷打致死。
畢竟有明一朝,因爲下詔獄而枉死的大臣不計其數,那可算是真正的鬼門關,進去容易出來難。
“那這些事,你又是如何知曉?”沈溪看著老許頭,目中帶著疑。
雖說老許頭做的是江湖生意,能從一些渠道聽說些小道消息,可這畢竟是朝廷的機,他如何能知曉?或者是他據種種傳聞整理出的似是而非的消息,特意拿來蒙人。
不過此事雖然不可盡信,卻不可不信,就好像牽涉到張鶴齡的案子中,不人落罪,而以廠衛捕審的強大能力,許多人在牢中被屈打招,甚至是因拷問而死,別人本不可能知曉。
一個遠在京城千里之外的人,卻能從一些蛛馬跡中猜度朝中的況,不得不承認老許頭還是有能力的。
老許頭稍微怔了一下,臉上出高深莫測的笑容:“當然是老夫掐指一算了。”
這種鬼話,沈溪完全不信。但他還是問道:“那你說,我要找的人,現在何?”
老許頭道:“其實我上次說了,小兄弟要找的人,應該不會太遠,在哪兒……天機不可泄。但今天我說這麼多,小兄弟你能否……”說到這兒,老許頭把手出來,意思是索要。
沈溪雖然不知老許頭說的是真是假,但既然人家用心了,不給點兒賞錢說不過去,便從懷裡出七八個銅板丟過去。
老許頭接過,臉上有些失,無奈地嘆了口氣。他腆著臉跟沈溪說這些,料準了得不到幾個錢,可也沒想到會這麼。
“你還有什麼知曉的?”沈溪又問。
老許頭沉了一下,道:“朝廷的事,我還知道些,若小兄弟用得上……”
沈溪搖搖頭:“別的事我不想知道,既然閣下對當日算卦沒有更多的消息,那我就告辭了。”
沈溪行禮後轉就走,老許頭點頭哈腰送他離開,等沈溪走遠回頭看了看,老許頭還在那兒掂著手裡的銅板,估計在想拿這筆錢去買什麼東西墊肚子。
沈溪之前雖然也曾想過,林黛的父親可能是得罪了朝中的哪位權貴,可也沒想到是跟張鶴齡有關。
這事關係太大,一個國舅爺,有皇后姐姐撐腰,在朝廷可謂呼風喚雨。若真得罪了這位,至在弘治、正德兩朝是沒辦法跟張鶴齡斗的,就連權大如劉瑾、李東等人,也不敢跟張鶴齡正面相抗。
但也很有可能,“林翰林”本是老許頭據林黛的姓氏杜撰出來的人,只是爲了糊弄他幾文救命錢。
現在有了“林翰林”這個線索,沈溪要做的,是把這林翰林的份打聽清楚,以他現在的年歲和際面,不可能得到太多詳細的訊息,不過完全可以把此事給惠娘幫忙。畢竟現如今汀州府商會,角延到了南京,商會不但可以作爲商貿的聯絡中樞,也可以用來打探消息,尤其是朝中一些大事。
回到家沈溪就將此事告知惠娘,畢竟之前沈溪也曾託惠娘代爲打聽。
“小郎,你可真有本事,姨問過那麼多人,都沒聽說朝中有哪個姓林的員犯事,你卻打聽出是一位翰林。”
惠娘跟沈溪的側重點不同,看到的是沈溪的能力。沈溪苦笑道:“我現在也不能確定這消息的真僞,也有可能是別人隨便編造出來糊弄事的。姨,若是能幫黛兒打聽一下父親的況,總是好的。”
惠娘笑道:“你這麼小的年歲,就知道爲邊人考慮,黛兒跟了你,是的福氣。你幫了姨那麼多忙,姨幫你打探一下也是應該的,你放心吧,回頭我就寫信給韓五爺,讓他在南京幫忙留心一下。”
沈溪點頭道:“姨,此事你可不能告訴我娘,你知道現在……脾氣不太好,上次打過黛兒後,娘都不怎麼跟黛兒說話了,黛兒現在每天戰戰兢兢,若是再被娘知道我幫找家人,肯定又會怪責。”
“好。”惠娘答應。
等沈溪躡著腳下樓,惠娘看著他背影不由微微一笑,喃喃自語:“還是像個孩子。這麼小就會疼人,將來誰嫁了他定然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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