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六月二十，沈溪很早就起來了，把趴在牀頭上睡著的林黛給推醒。

小妮子也算盡職盡責，一晚上都留在沈溪牀榻邊，到後半夜沈溪給蓋了一層服，小妮子睡得很踏實。

“嗯？怎麼了？好睏……”

林黛睡眼惺忪，一點兒神都欠奉，沈溪乾脆扶到牀榻上躺下，給蓋好毯子，這纔出門。

簡單洗漱過後，還沒等沈溪拉幾口早飯，周氏已經催促上路了。

等沈溪跟著沈明鈞，在周氏陪伴下出得門口，隔壁送考的也來了，惠娘帶著家裡幾個丫鬟出來相送，親自準備好的吃食一個勁兒地往沈溪考籃裡塞。

臨別又是一番殷殷囑託……

沈溪從巷口出來，到了外面的大街，隨可見前往考場的考生。

沈溪畢竟參加了縣試和府試，對於場規矩已經很悉了，只是在場時，沈溪考籃裡用瓦甕裝的湯水卻不讓帶進去，因爲衙役怕湯裡面藏了小抄。

沈溪沒辦法，只能把瓦甕給幾個差役，看他們的模樣也不像是準備歸還，周氏熬的湯一準會進他們的肚子。

沈溪因爲上屆府試中拿到案首的位置，按規矩需要提“堂號”，即座位更靠近主考，沈溪的考號很特殊，甲字壹號，在這考場位於西北角，一擡頭就能見到主考的案桌，七百多名考生，由他來領銜。

沈溪已經不是第一次坐甲字號桌，只是縣試沒有提堂號的說法，而寧化縣試時甲字號考棚是在靠外的地方。

沈溪的邊，貳號是吳省瑜，叄號是蘇通，伍號是鄭謙，都是在頭年府試拿到前十的人，就算別的人不常集，同屆的府試前十最都臉知道名字。

除了蘇通和鄭謙跟沈溪打過招呼，別的人，包括吳省瑜在，對沈溪都是視若不見。

等考生差不多到齊，天正好矇矇亮，跟以前考縣試和府試有所不同，這次院試是在盛夏進行，白天很長，等天通明之時，唱名還沒結束。

考生當中已經有些聒噪，意思是主考不按照規矩來，一般來說，像這種考試，一考一天，應該是天不亮就放題，等天黑之後卷。

但就算下面再吵嚷，劉丙坐在案桌後面卻若泥菩薩一般雷打不，甚至不時喝上幾口茶顯得很悠閒，只是偶爾有唱名不清的考生，他會親自看一眼，比對一下親供，然後擺擺手示意讓考生回座位。

各地的院試從三四月份就開始，到汀州府時已是最後一場，劉丙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來找平衡。

唱名結束，接著便是放題。

這也是考生最張的時候，之前一年背的程文、範文是否能派的上用場，就看考題如何了。

以之前衆人從各地傳來的況所知，知道這劉丙喜歡出多道考題，而出題又相對較偏，所以互相之間串聯作弊的人基本沒有，因爲就算跟周圍的人提前打好招呼，也很難上一樣的題目。

可當衆考生見到劉丙親自把第一道四書文小題的題目寫好，讓人上巡視牌後，衆考生心中才意識到這次劉丙並未按常理出牌。四書文第一題居然是全場考生考一樣的題目。

“止於至善！”

四個字，清清楚楚，人人皆是耳能詳，衆人見到之後不由譁然。

這種可以說是通俗到不能再通俗的考題，簡直是剛學八行文的稚子也能背出個一兩篇程文來，對於考生來說，那實在是太容易了。

但容易就容易得過頭了。

語出《大學》的第一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單從“止於至善”四個字，可以理解爲，必須要停止在絕對完的境界，其實就是鼓勵人在修方面，一定要達到盡善盡的地步。

在看到這考題之後，有人已經興得找不到北了。

這麼容易的題，那些乙科出的縣太爺都不屑於考，你一個進士出曾供職於翰林院的名士，居然這麼掉價出小兒科的題？我背的程文千千萬，就是爲了一朝能押題，今天終於被我上一回，豈不是老天開眼？

但有心人顯然不敢輕易下筆，是這一個題目，就足以審讀一上午。

首先在於，爲何劉丙在福建省考了一圈，到汀州府的院試，一改之前在別的府主考時，四書文小題上出不同題目的習慣，而只出一題？

當然可以解釋爲劉丙考到汀州府已經累了，想省事，畢竟他任期將滿，這次主考完回到省城就要卸任，等候朝廷新的委任狀，出同樣的題目，而且題目出的簡單，更容易辨別考生的才學好賴。

但沈溪卻知道，劉丙的格很謹慎，他之前剛以諸葛亮的《誡子書》來喝斥那些胡攪蠻纏的考生，這才過了兩天，有什麼理由在治學上不嚴謹？如果他真的要懶，就不會在考生看考場時，親自到考場來監督坐鎮。

這麼一個負責任的人，絕對會做到善始善終，而不會在福建提學任上最後一場，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那這事可能與頭兩天考生當衆喧譁抗議之事有關。

考生本來應該是守禮守節，一個個出來都是翩躚公子，說話都是出口章，爲人事更要明磊落，這應該纔是劉丙要選拔秀才的標準。可偏偏，他在各地考試，請託送禮之事比比皆是，士子爲了考試不背聖賢文章，一個個只顧背程文押題。

當下士子風氣讓他覺得痛心，纔會有而發，在他福建提學任上最後一次當主考，他就要表達心中這種不滿，出了一道看似簡單，但其實滿含深意的題目。

那就是闡述修與做學問的關係，論修齊治平的問題。

想到這裡，基本考生就可以作答了。但沈溪仍舊沉思不已，苦苦思索其中更深層次的含義。

這句話是《大學》的開篇之言，而“大學”是相對於“小學”而論的，小學是學習六藝，屬於學習層面，而大學則要昇華一些，學的是修之道，學著當君子。但問題是，“至善”是一個形容詞，人要做到至善是不可能的，連大聖人孔子都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連被後人尊爲聖賢的孔子也承認自己有過錯，更何況凡人？

朱熹在《四書集註·大學章句》解釋“至善”爲“事理當然之極”，即就事論事後的最高原則，即無可挑剔之善。

但這論述其實是唯心的，因爲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最高原則，就不存在當然之極，因爲要評斷爲“當然”，就要有個標準，誰來給設這個標準呢？

反倒是幾十年後的王明，在《傳習錄》論述中中更爲妥帖，“至善者，也。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意思是人本善，只要迴歸本源，就達到至善的最高標準，至善是迴歸本。

這也是王明所推崇的心學最高境界。

沈溪平日裡做文章是應付了事，但這次他卻選擇了長時間的沉默，一個時辰過去，他甚至連筆都沒提起來過。旁邊的吳省瑜和蘇通等人雖然也審題良久，但都沒有沈溪用這麼長的時間去思考。

等吳省瑜專心致志把這篇四書文小題的文章作好，準備修改謄寫到試卷上時，卻發覺沈溪還在拿著筆沉思，這讓吳省瑜驚訝不已：“如此簡單的題目，不涉及會與不會的問題，他的才學不在我之下，是何原因讓他思索如此之久？”

沈溪遲遲不下筆，並非是他沒有想好自己的論述點，甚至所有的文字已在他腦海中形，整篇文章不需要過草稿紙，就已經瞭然於。他甚至可以提筆就將他的文章書寫於試卷上。

但問題是，心學雖然一直是一個學派，但在王明將其發揚大之前，心學一直不爲主流理學學派所接納，那他的文章就很可能是聖人之言，要知道理學集大者朱熹，早就是公認的聖人，他這是在明目張膽挑戰權威。

沈溪拿著筆，心中著實爲難，明朝中葉的學界批判學風，使得心學開始逐漸昌盛，爲王明最後自一家而創造了條件，可王明是誰啊，大政治家、大軍事家、大哲學家，而他只是個考秀才的小屁孩而已。

沈溪在猶豫寫不寫的時候，別人已經相繼把第一題的文章完。

“想什麼寫什麼，大不了老子兩年後再考！你可以不同意我說的每一個字，但必須要尊重我說話的權力！”

沈溪也是拼了，若是有見地而不能抒發，那是對人格的侮辱，我帶著唯主義的態度，覺得在這命題上心學更勝一籌，你憑什麼讓我違心爲理學歌功頌德？去你老孃的，不就是一次院試嗎，管你劉丙崇尚理學還是心學，反正我就想這麼寫了，你能把我怎麼著？

吳省瑜把他的題作好之後，忍不住又看了看沈溪，想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

突然沈溪拿起筆，連草稿都不打，直接把文章往正式的考卷上寫，而且一臉的憤慨，這讓吳省瑜頗爲驚愕。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大概說的就是沈溪此時的狀態。

沈溪提筆而就，洋洋灑灑三百餘字，字數不多，但文章妙手天，連一向爲他所掩蓋的書法，這時候也被他信手拈來。雖然吳省瑜看不清沈溪在寫什麼，但他心裡已經覺到一種危機。

**********

ps：第三更啦！

從重慶回來整個人好疲倦，今天已經好幾次碼著碼著趴電腦桌上睡過去！諸位兄弟姐妹來一波訂閱、和刺激下天子，拜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