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家眾人才知當日還有著吉吉將人攔下的過程在。

彼時城中沸沸揚揚的齊娘子義絕案他們固然有所耳聞，但至于細節，他們所知不多——先前他們是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待此事，而當下，此事了他們的家事。

單氏容之余，又不覺得面前這位怎麼看怎麼順眼討喜的小丫頭，同他們蒙家實在有緣——怕不是他們蒙家命定的貴人吧！

哎，偏偏家傻兒子不爭氣啊。

就從當下來說吧，報恩的方式分明那般多，他為何非給人一小姑娘跪下哐哐磕頭啊！

這頭磕下來，路就走窄了呀！

——他就不能想想別的，比如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唯有以那什麼嗎？

著自家兒子跪在那里額頭通紅的模樣，單氏只覺得沒眼看。

見蒙家眾人皆將視線投了過來，并向自己表謝意，吉吉連連擺手：“不過是路見不平多了一而已，不足掛齒的……！”

是個只會用蠻力的，論起之后真正救下齊娘子的，還得是家姑娘和蕭侯爺。

將蒙家人，尤其是單氏待吉吉的態度與眼神看在眼里，衡玉的心有一瞬間的復雜。

吉吉影響頗多，故而十分排斥許多陳腐不公的存在。

可更多的人，并不會意識到那是陳腐不公之——這尚未真正開化的世間，生來便被既定之束縛住，又有幾人天然便懂得要去反思甚至是反抗？

故而，不能說蒙家人有錯。

但認為，既非同一路人，實在也不宜勉強。

這些想法只是一瞬，衡玉的視線很快落在了溫大娘子和齊晴的上。

今天是個值得開心的日子。

室慨聲慶幸聲不斷，時而有笑聲響起。

這陣陣笑聲對這座沉寂了整整二十年的小院而言，顯得尤為彌足可貴。

又像是一縷來遲卻熾烈的曙，驅散了覆蒙在上方已久的霾，將藏在角角落落的沉郁之都一并帶走了。

厄運與好運的來臨，總都是這樣讓人毫無準備的——前者如二十年前，后者如今日。

室，衡玉適時告辭道：“今夜實在晚了，便不打攪溫大娘子歇息了。”

言畢，笑著看向了齊晴，眼底似含著一詢問。

“我……我也該回去了。”齊晴仍有些張地道。

單氏一愣后，笑著問：“傻孩子，這便是你的家，你還要回哪里去？”

齊晴小聲道：“我……院子里還有裳未晾完。”

四下一靜后，忍俊不的笑聲此起彼伏。

“咱們鳶姐兒是個勤儉持家的！”蒙父盡量不提那些苦楚的說法，笑著道：“想必往后學起打理生意來也是一把好手！”

聽得“打理生意”四字，衡玉心中有些思索。

從蒙大娘子總管著賬目，再到蒙父當下的態度——

蒙家的兼祧之舉，似乎并未摻有那些常見的諸多算計……

所以，是單單只為了給已故兄長延續香火，給大娘子一個支撐嗎？

若果真如此的話，那……

衡玉下意識地看向剛相認的母二人。

溫大娘子此時滿眼笑意，握著齊晴的手不肯松開，語氣溫耐心：“……那阿娘人過去給你晾裳可好？”

孩子看重的并不見得是那幾件舊，而是尚未能適應份的變化，這些舊便是舊日與新日之間的一座橋。

過橋時總是需要小心謹慎慢慢走的。

齊晴似猶豫了一瞬，卻到底在溫大娘子溫暖理解的眼神之下，輕輕點了頭。

單氏便笑起來：“好好好，必給鳶姐兒一件不地晾干了收回來！”

齊晴聽得這哄孩子般的話語，也忍不住出一笑，而后小聲道：“我想送一送吉畫師。”

溫大娘子含笑點頭：“理當如此的。”

齊晴送著衡玉步出前堂，緩步來到了院中那株梅樹下說話。

夜風似帶著人從夢中醒來的冷意，在衡玉面前，齊晴再沒有掩飾眼底的忐忑：“吉姑娘……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他們……會不會認錯了？”

還是覺得極不真實。

衡玉笑著道：“溫大娘子周全謹慎，心心念念找了二十年的兒，我想是不可能認錯的。”

齊晴輕輕絞著手指，聲音很低：“我當真沒想過，我并非是姓齊……”

方才才知，原來竟是蒙佳鳶嗎。

“那娘子可想留下嗎？若是還需再想想，我可以去同溫大娘子商量，必也會理解的。”衡玉主說道。

縱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時隔多年的認親二字，從來也不是只看重一方的意愿。

想留下嗎？

齊晴轉瞬間想了許多。

此事來得突然，方才面對蒙家眾人，所見皆是一雙雙充滿虧欠愧疚的眼睛……

可有什麼好去怨怪的呢？

當初，并非是被拋棄，而是不慎走失。

蒙家找了這麼多年不曾放棄，方才在溫大娘子室，幾乎可見錐心的思之……

反而是，這些年來因對時經歷毫無印象，對一切一無所知，于是從未會過此中苦楚煎熬，甚至此時在得知真相之際，也無法去怨恨記憶中對疼有加的“養父母”。

因著這般心境，反而對飽多年傷害的溫大娘子有些難言的愧疚。

今夜，找回了家人，卻也同時失去了家人。

想，確實需要時間來慢慢接面對這一切——

齊晴微微轉頭看向亮著燈火的室。

需要的是時間，而溫大娘子需要。

親之間是有應與羈絆的——

此時，室傳來一陣婦人抑著的咳聲。

“吉姑娘，我想留下來。”齊晴聲音很輕，卻了起初的猶豫不決。

衡玉便出笑意：“好，那我改日再來看蒙娘子。”

既是決定留下了，那便不再是齊晴了。

蒙佳鳶眼中閃著些淚朝屈膝行禮：“多謝吉姑娘。”

室，瞇著眼睛過窗見得自家姑娘折返的影，婆子轉過頭，低聲音喜道：“……大娘子，姑娘果然回來了！”

溫大娘子聞言立即半靠在榻中，拿帕子掩口又咳了起來，神態愈發虛弱無力了幾分。

見衡玉說完了話，蕭牧便出了前堂。

二房一家，將蕭牧和衡玉送到了大門外。

路上，吉吉看著側年有些破皮發青的額頭，有些想笑。

覺得好笑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則是替他開心了。

確切來說，是替整個蒙家和佳鳶娘子到開心。

縱然和這傻子沒有緣分，心底是有那麼一的不甘，但對蒙家人，是絕沒有什麼敵意的——想吉吉，得姑娘教導多年，那可是極明事理的！

似察覺到了的視線一般，蒙大柱轉過頭看向，朝扯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這傻子……

吉吉木著臉錯開視線。

大柱并無失落之，反倒滿是神采的眼睛里像是有了什麼決定。

大柱并未有跟著自家將軍一同回去，蕭將軍也下了軍令的，他務必在家中多呆幾日安排諸事。

目送著自家將軍離去后，大柱隨著爹娘轉往院中走去，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爹，咱們明早就讓人給平叔傳話吧，得快些將阿姐回來的好消息告訴平叔！”

前不久，平叔帶著吉畫師給的幾幅畫像離開了營洲尋人去了。

這些年來，拼力想將阿姐找回的心，平叔不比他們一分。

蒙父笑著點頭：“這麼多年了，我還從沒見你平叔笑過呢，這回說不準可以開開眼界了！”

“東家，我另外想句話……”跟在一旁的老仆財叔正開了口，額頭上有著和東家殊途同歸的青紫痕跡。

“哦？”

“侯爺方才在大娘子堂中坐過的那把椅子，用過的茶盞……您看咱們是不是要供起來？”財叔鄭重以待——菩薩過的東西，那可是沾了佛的！必然能夠鎮家宅、福澤后代的！

“……？”蒙父腳下一頓，匪夷所思地看著老仆。

還有這種作？

而后，他回頭向后，靜默不語。

“東家？”財叔喚道。

蒙父指向后的甬道——

“大柱。”

“爹，您說。”

“帶人將侯爺走過的地磚，給我一塊塊兒小心地換下來……”

蒙大柱：“？？”

雖然但是……倒也不必做到如此極致吧？

財叔則一臉激認同——哎對對，就是這個思路！

……

蕭牧對自己踩過的地磚的歸宿不得而知，他騎馬行在衡玉的馬車旁，一路未停地回到了定北侯府。

侯府大門外，衡玉下了馬車，只見蕭牧仍舊形筆地坐在馬背上。

見看過來，他開口道：“進去吧。”

“侯爺不回府嗎？”

“我回軍營——”

衡玉后知后覺——所以，他竟是特意送回來的嗎？

見馬上之人握起了韁繩要調轉馬頭，忽然道：“今夜實在晚了，侯爺待回到軍營，怕是天都要亮了。”

說來本也不是過問他人閑事之人，可他的“傷”……

蕭牧聞言作一頓，卻只是道：“無妨。”

雖非什麼大事，但他做了決定的事一貫便要依照計劃進行，不喜被人打。

對上他疏冷的眉眼，衡玉便不抱希能勸得住此人了，懷揣著既開了口就再敷衍一句的心態道：“本想著侯爺與其連夜趕回去，倒不如回府歇上兩個時辰，待明日一早再回營。”

既然他堅持，那便隨他吧——

衡玉正要福回去時，馬上之人道：“也好。”

旋即，那人便翻下了馬。

衡玉：……不理解。

明明方才并無毫可以被勸的跡象——

自己都有些不太清楚自己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下了馬的蕭牧本人從容道：“走吧。”

衡玉也只好點頭。

二人一前一后過侯府朱漆門檻，走進府院。

想到溫大娘子尋回之事，袖中還揣著那張畫像的衡玉渾放松了下來，此際著夜幕，便嘆道：“今夜的星星格外地亮。”

蕭牧下意識地隨一同向夜空。

有嗎？

只要是晴夜便會有星星，看不出什麼區分。

收回視線之際，他的目落在了那雙明亮如星子的眼眸之上——

星星……的確很亮。

且“星星”還對他眨了眨眼睛——

轉過了頭看向他，忽然就問道：“侯爺，你說人死之后，當真會變星星嗎？”

這種拿來哄騙三歲孩的問題讓蕭侯爺不假思索：“自然是不——”

亮晶晶的“星星”還在盯著他……

一頓之后，蕭侯爺盡量目視前方，道：“自然是不一定的。”

衡玉：……想來這便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了吧。

大約也是意識到自己的回答不失為有一說廢話的嫌疑，蕭侯爺難得主延續了話題：“吉畫師相信此等說法？”

衡玉點頭：“信。”

看著那些閃爍著的星星，道：“我阿翁曾說過，人之生死，正如星辰升落，人所謂死去，便是將自歸還于大地。或許百年之后，我們變為一捧塵埃，千年之后，長一棵大樹、一粒隨風吹散的公英種子……若再久些，千年萬年，萬變幻互生之下，誰又能說你我當真不會融為星辰大海呢？”

本以為是三歲孩稚言話題的蕭牧，此時順著的話再次看向那片星辰，道：“生死之超，或為走出世間歲月——晴寒先生實乃大智大悟者。”

“所以，分別過后，總歸都還會再相遇的吧。”孩子的聲音很輕，在靜謐夜下出幾分難以捕捉的悠遠。

不知想到了什麼，蕭牧未再接話，而是問：“為何突然說這些？”

“隨口一說。”衡玉自神思中離，朝他笑了笑。

似乎向來不吝嗇自己的笑容。

蕭牧看一眼，一本正經地道：“夜間氣重，不宜妄談生死，勿要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

他本不是信這些之人，但卻莫名想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地去忌諱一些。

聽著這句仿佛隔壁老爺爺對無知孩的叮囑，衡玉也順勢認真拍馬屁道：“有您這尊大佛在呢，自是什麼氣邪祟也不敢近的。”

這話落在蕭牧耳中無疑是調侃，他卻也接過話來：“本候并非時時在你左右。”

“言之有理，既如此我便須盡量多黏著侯爺些了，如此才好多沾些佛以備不時之需啊。”

面對如斯厚，曾接連落敗手的蕭侯爺也難得被激出一好勝之心，當下目不斜視，未有示弱地道：“本候一貫欣賞言出必行之人，吉畫師大可一試——”

衡玉角笑意微凝。

試什麼？

黏著他嗎？

轉頭看向那人，只見他雖未在笑，俊朗的面孔上卻有兩分占了上風的愉悅得意之。

衡玉眨了眨眼，一愣之后，不莞爾。

原來威風凜凜、疏冷清貴的蕭侯還有如這般可的時候啊。

遂點頭應了一聲：“甚巧甚巧，我最擅長的正是言出必行了。”

說著，便言出必行地跟著上前兩步，又離他近了一些。

蕭牧卻忽地停下腳步，出一只手臂將后的虛攔住：“當心——”

衡玉頓時戒備，加之聽到側草木間確有窸窣響，下意識地就手抓住了他的披風。

說時遲那時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