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大理寺獄。
一名獄卒從腰間掏出鑰匙,哆哆嗦嗦地開了門。木門發出沉重而干的聲響,那獄卒恭敬地將鑰匙與孟宗便稽首退下, 大氣都不敢一個。
牢房里, 范值著門而的孟宗, 素來從容的面龐難掩意外。
“孟大人來此,可是揚州有消息了?”
他的聲音十分虛弱,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破鼓里穿過的風, 艱難而滯。
只這病痛纏的軀并未消磨他半分意志,塌上的老人一雙睿智的眼靜靜著孟宗。
孟宗掀開袍角席地而坐,道:“老大人想要知曉甚消息?四方島慘敗?廖繞戰死?還是柳公公與顧大人帶著蛟與老大人的侄往上京而來?”
四方島慘敗,廖繞戰死, 蛟與錦書正在前往上京。不過寥寥數語, 范值便已猜到揚州之事大抵是了。
他微微一笑道:“老夫已知曉我想要知曉的消息,多謝孟大人慷慨告之。孟大人今日之來意,怕是不僅僅是因著揚州。說罷,趁著老夫如今還有一口氣, 興許能為孟大人解一二。”
范值以為孟宗是為了廖繞與潘學諒的案子而來, 卻不想孟宗沉下了眉眼,道:“旁人都道圣上能繼承大統, 是因著武有戚家文有刑家。卻不知,圣上愿意領兵京,還是老大人之功。”
孟宗這番話倒是有些出乎范值之意料。
怔楞一瞬后, 他垂眼笑道:“孟大人繼續說, 老夫聽著。”
“咱們這位圣上, 當初若非被到走投無路, 大抵不會離開太原府, 去搶那把龍椅。老大人去太原府見圣上之事,也就戚皇后知曉。這世間之人自也不知,圣上會揮兵北上,還是聽了老大人一勸。如今圣上膝下只有二子,這兩位皇子老大人與本都曾在文華殿授業過,想來老大人也知曉,二人皆是庸碌之才。大皇子占了個長字,得刑首輔一眾文臣支持,勉強稱得上是知書守禮,只他行事太過溫吞,也太過聽話,連邊幾位大監的話都不敢反駁,便是登基為帝,也不過一傀儡爾。”
孟宗說到此便微微一頓,顧自從一邊的茶壺斟了杯冷茶,呷一口,繼續道:“至于二皇子便更糟糕了。作為戚皇后唯一的兒子,二皇子有整個戚家與上京的武將為底氣,倒是比大皇子勇武許多。只可惜此子太過剛愎自用,也太過急切,所做之事亦是惹人詬病,實非良君之選。”
孟宗這樣一番話,可謂是大逆不道,也可謂是推心置腹。
范值抬眼看他,不置一詞。
“本與老大人能看見的,皇上自然也看得見。當初老大人請纓做懷安世子的啟蒙老師,想來便是猜到了日后這一困境。聽聞老大人曾與翰林院的林大人道,懷安世子博聞強識,聰慧異常,頗有皇上時之風。皇上許老大人教導懷安世子多年,又遲遲不肯立儲,老大人大抵也知曉是為何。”
范值漸漸斂去面上的笑意。
良久,輕嘆一聲:“可惜皇上到了最后終究是心了。不,老夫最可惜的是,老夫這子撐不了多久了,便是皇上也……”
嘉佑帝在養心殿咳的事,不管是廷后宮,還是朝堂民間,知道之人寥寥。
范值與孟宗便是數的知人之一。
孟宗明白老尚書在可惜什麼。
若是他能再活幾年,若是皇上的這兩年不曾衰敗得如此厲害,到得懷安世子及冠之時,莫說老尚書了,便是他孟宗大抵也會支持懷安世子坐上那位置。
只如今懷安世子不過將將十一歲,朝中諸位臣公又分為幾派,面和心不和,鎮日里想的是如何削弱敵派的勢力。
懷安世子一總角小兒便是能坐上那位置,也決計坐不穩那龍座,甚至還會招來殺之禍。
嘉佑帝的子每況愈下,他猶豫了,也心了。
而老尚書兩權相害取其輕,選擇了大皇子,并以己局,想在臨死前將戚家與二皇子的路徹底堵死。
刑首輔正是看明白了老尚書的抉擇,這才盡全力相助老尚書,又派人護著柳元與顧長晉前往揚州府。
范值對孟宗的來意愈加琢磨不,“老夫今日是愈發看不懂孟大人了。”
孟宗淺笑道:“老大人從來不曾放松過對本的提防,本一直知柳元乃老大人的人,也知他向本投誠是得了老大人之命。”
范值不否認,只淡淡道:“那孩子是個好的。”
“柳公公是不是個好的,本不在乎。本今日來,便是想問問老大人,若有一人,比懷安世子更適合那位置,老大人可愿助他一臂之力,就像老大人曾不余力地助懷安世子一般?”
范值定定看著孟宗,似是在分辨著孟宗此話是真是假,半晌,他道:“何人?”
“啟元太子之子,蕭硯。”
“蕭硯?”范值花白的眉高高揚起,腦中浮現出一張稚氣的圓胖的小嬰孩臉,“那孩子分明已——”
一個“死”字尚未出口,范值的聲音驀然一頓。
二十一年前,嘉佑帝登基前兩個月,領兵去東宮圍剿啟元太子余黨的朝臣便是孟宗。
“你放走了蕭硯?”
“是。”孟宗將手中空了的茶杯隨意擱在一邊小幾,道:“東宮的侍衛長倪煥與蕭硯皆是本放走的。”
范值沉默了半晌,道:“老夫倒是不知曉孟大人有一副菩薩心腸,其實當初你便是不放走蕭硯,皇上也不會殺他。”
“老大人高看本了。”孟宗坦誠道:“本去東宮之時,倪煥已經殺了自己的兒子燒焦尸,假裝是蕭硯。只倪煥狠得下心,首尾卻辦得不干凈,不過兩日便被本追上。”
那位忠心耿耿的東宮侍衛長將那孩子護在后,跪下來問他:“孟大人如何篤定七皇子會是個好皇帝?若他是個昏君、暴君,小世子活著,便是一個撥反正、恢復正統的機會。”
孟宗說到此,便笑了笑道:“正是倪煥這句話讓本手下留了,還替他將首尾收拾干凈了。只本不及老尚書多矣,不能慧眼識珠,一眼便能斷定皇上會是個圣明之君。”
嘉佑帝還是七皇子蕭衍時,在宮里一直默默無聞,幾個皇子里,就數他名聲最不顯。
在先帝眼中,正是因著這兒子子骨弱且庸碌無用,這才將戚家的大姑娘指給了七皇子,為的便是打消戚家想出一個太子妃、一個未來皇后的野心。
啟元太子監國那幾年,幾乎殺盡了蕭皇室所有年男子。
唯有七皇子蕭衍與剛滿十二歲的九皇子蕭引活了下來。
啟元太子死后,七皇子蕭衍登基是眾所歸,也是時也命也。
君弱臣強。
孟宗本以為孱弱如蕭衍會為戚家或刑家爭權奪勢的傀儡,卻不想,蕭衍竟能坐穩龍座,用二十年的時間,將曾經千瘡百孔、外敵環伺的大胤治理至今日的局面。
孟宗放走蕭硯后,倪煥改名換姓,帶著剛滿兩歲的蕭硯去浮玉山投靠了一位早已解甲歸林的軍中故友,顧鈞。
孟宗也曾想過要不要派人去浮玉山將倪煥與蕭硯殺了,殊料浮玉山一把山火已將那顧鈞及一雙兒燒了灰燼,而蕭硯與倪煥也徹底失去了蹤跡。
不僅蕭硯與倪煥失去了消息,就連顧鈞的妻子與小兒子也沒了蹤影,聽說是投靠親戚去了。
再次得到蕭硯的消息是在嘉佑一十八年的會試,那一年的會元乃濟南府舉子顧長晉。
顧長晉。
孟宗一眼便認出了,這是獵戶顧鈞小兒子的名字。
那場會試的主考是刑部大司寇陸拙,陸拙對顧長晉頗為賞識,不止一次在同僚面前稱贊此子有壑、腹有錦繡之才。
會試張榜那日,孟宗收到一封信以及一個玉佩。
那玉佩孟宗識得,乃啟元太子慣用的舊。
將此送來之人便是梧桐巷顧府那位纏綿病榻、常年不能見客的夫人徐氏。
只此徐氏卻非彼徐氏。
顧鈞之妻名喚徐蔚,而住在梧桐巷的徐氏實乃云華郡主蕭馥。
云華郡主生父是先帝堂弟,也就是嘉佑帝的堂叔信王。信王年輕時在上京是出了名的風流浪子,還非要迎娶一西域來的子做王妃,這事當年鬧得滿城皆知。
信王親后便帶著那西域子跑去涼州就藩,夫妻二人恩了沒幾年,雙雙病死在涼州,唯一的兒便是云華郡主蕭馥。
不得不說,云華郡主與顧長晉出現的時機正正好。
孟宗將顧長晉在濟南府的過往查了個徹,也認真讀過他開蒙以來做過的每一篇文章。而他不得不承認,這孩子的確是擔得起陸拙的評價。
這幾年他一直觀察著顧長晉。
他經手過的案子,寫過的呈文,乃至他平日里的接過的人,孟宗比陸拙那暴脾氣還要清楚。
孟宗也終于明白,為何蕭馥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將啟元太子的玉佩送到孟府。
有顧長晉珠玉在側,大皇子還有二皇子一時被襯了魚目。
牢房靜了片刻。
范值正道:“那孩子如今可是在上京?”
孟宗頷首笑道:“那孩子老大人也見過。幾個月之前,他離開上京之時,還曾與老大人在這牢房里手談過一局。”
在這牢房里與范值手談過的便只有兩人。
范值面一變。
從大理寺獄出來,孟宗沒再回都察院,徑直回了孟府。
進書房之時,嚴青忍不住問道:“大人就不怕老尚書知曉了顧大人的份后,會斬草除?”
孟宗道:“范值不會,等柳元從揚州回來后,他大抵便能下定決心。就儲君人選來說,那孩子比懷安世子更合他心意。”
嚴青笑著接話:“能讓大人如此不顧一切地為他鋪路,顧大人也是獨一份了。”
作為孟宗的心腹,嚴青自然知曉為何孟宗要將老尚書拉攏過來。
上京文臣有兩派,一派以刑首輔為首,另一派便是以老尚書為首。只不過老尚書這些年纏綿病榻,時常避居家中,這才弄得好似刑首輔了文臣之首。
也就漸漸忘了,老尚書后站著的可是一整個翰林院與國子監。
大人今兒走的這一趟,為的便是給顧長晉鋪一條名正言順之路!
嚴青想起什麼,忽又道:“還有一事,方才胡副都使差人遞來消息,說二皇子今日去了趟戚家后,便急匆匆地進宮面見戚皇后去了。”
坤寧宮。
戚皇后慢慢撥弄著茶盞上的茶沫子,從薄薄的水汽里抬起眼,盯著二皇子道:“廖繞幾時了你的人?”
“兒臣幾年前去江南賑災之時曾見過廖繞,便是那時,廖繞向兒臣投了誠。”二皇子略不耐煩道:“母后,廖繞幾時了兒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與水龍王勾結這事怕是他死了也不能善了。他手里還有兒臣的信,當務之急是要將那信拿到手!”
戚皇后冷冷一笑:“你去江南賑災乃是你舅舅派人送你去的,你與廖繞見面可是遵你舅舅之命?”
“是又如何?父皇這些年一直不立儲,上京里說什麼的都有,竟還有人說父皇屬意蕭熠那木頭!”二皇子接過朱嬤嬤遞來的茶,漫不經心道:“廖繞手里的兵權可堪大用,每年還能源源不斷地為兒臣送來數萬兩白銀,兒臣自然是要搶在蕭熠之前將這人收麾下。”
戚皇后也漫不經心道:“捅了簍子,倒是懂得同本宮坦誠了?即是聽你舅舅的話,那便尋你舅舅替你兜底去。”
“母后!”二皇子放下茶盞,不滿道:“您今兒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兒臣計較了嗎!舅舅已經派人在路上埋伏柳元與顧長晉一行人,若是事敗,這事還得請您到父皇面前解釋一二。”
所謂解釋,便是明知他做了蠢事,也要將他從廖繞貪墨通敵的事里摘出去。
戚甄定定看著二皇子。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這兒子變得只聽兄長的話,張閉皆是“戚家”。
戚甄眼眸微微瞇起,繼續撥著茶蓋,不聲道:“小五是不是回戚家了?聽說你前兩日派人接回京了?”
二皇子道是,“母后一貫來喜歡小五,馬上便是重節了,待得廖繞的事解決了,小五正好能陪陪母后賞吃蟹過重。”
聞言,戚皇后“哐”地一下將茶盞丟到桌案,對邊幾位心腹宮人道:“都出去,把門闔起!”
朱嬤嬤見戚皇后面沉如水,心里“咯噔”一跳,忙領著人出了殿。
不消片刻,這殿便只剩戚皇后與二皇子二人。
戚皇后走向二皇子,居高臨下地著他,道:“你十五歲那年,曾跟著你舅舅去京郊狩獵。回來后,你病了兩日,醒來后便杖殺了那些跟你一同去狩獵的侍。煜兒,你同母后開誠布公地說說,狩獵那日,你舅舅與你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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