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總兵靳尚江與已故的大都督、戚皇后之父戚嶂乃故舊至, 與戚家以及當初的二皇子蕭譽可謂是過從甚。
容玙就在他麾下,當初戚家謀反,靳尚江不可能不知。
但嘉佑帝并未繼續查下去, 只下令將容玙押送回京, 待靳尚江依舊是一如既往地看重。
顧長晉明白這是因著遼東不能。
大胤強敵環伺, 遼東與真各部接壤,這些年來漸有聯合之勢,戰力亦是一年比一年強悍。靳尚江在遼東經營良久, 駐守在遼東各個衛所的指揮使皆是他的心腹。
一旦了靳尚江,整個遼東都要起。
是以嘉佑帝對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懲了容玙。
將容玙押到上京服刑,對靳尚江是震懾, 也是恩典。
嘉佑帝此番將顧長晉派去遼東, 還有一層用意在,便是讓他慢慢收服遼東的將領,好靳尚江做他日后的磨刀石。
是以遼東一行,顧長晉必須來。
遼東距離上京兩千余里, 顧長晉輕裝上陣, 帶著百來名兵快馬加鞭地往遼東疾馳,沿途明察暗訪, 不過四日便到了遼東都司附近。
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椎云與橫平。
一行人在一偏院的客棧落腳,那客棧的生意慣來冷清,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住店, 可把老掌柜樂開了花, 鞍前馬后地殷勤伺候著。
這些人穿著一布裳, 但老掌柜開了數十年客棧, 閱人無數, 早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一眼便認出來人的份非比尋常。
尤其是為首的那位年輕郎君,氣度不凡卻又不盛氣凌人,一看便知是京里來的貴人。
這一群人里就數椎云最擅長與人嘮嗑套話。
老掌柜是個自來也是個直腸子,幾杯黃湯下肚,便將遼東的風土人以及近幾年的大事小事都說了個遍。
知曉椎云是從京師來的,打了個酒嗝,便神神道:“半月前犬子去京師賣貨,離開時還特地去大慈恩寺給小老兒求了個平安符,殊料在下山時卻撞見了一件怪事。”
大慈恩寺里的怪事年年都有,不外乎是佛祖顯靈、祖宗顯靈之類的奇聞。
椎云早就見怪不怪了,也沒多好奇。
只他看得出來這老掌柜想說得,索接下他的話茬,笑問:“哦?是何怪事?掌柜的快說,莫吊在下的胃口!”
老掌柜一捋花白的胡子,道:“犬子下山之時已是夜,寺里忽然冒出一火,那火耀眼得很,犬子以為是寺里走水,趕忙從山下趕回大慈恩寺,想同寺里的人一同救火的。不想到了那里,那火驟然消失不說,問起寺里的知客僧,竟都說沒見著甚火,也沒有哪殿宇走水。可犬子分明是見著了熊熊烈火沖天而上,怎地半個時辰的功夫,竟然消失不見?您說怪哉不?”
老掌柜酒意上頭,說到興頭還要再說,忽然一道低沉清冷的聲音在他耳邊乍然響起。
“令郎是哪一日前往大慈恩寺的?”
老掌柜順著聲音去,對上一雙寒潭似的眼,心神一凜,頓了頓便恭敬回道:“上月廿三,約莫半月前的事了。”
一月廿三?
顧長晉沉下聲,接著問:“令郎當真是瞧見了火?”
“當真!犬子旁的不行,但眼神絕對銳利。”老掌柜拍著脯,信誓旦旦道。
聽到這里,便是連椎云與橫平都察覺出了不對勁兒。大慈恩寺乃國寺,若當真起火了,東宮里的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只可能是消息被人封鎖住了。
可這上京里還有誰有這等手段,竟東宮的人連一鱗半爪的消息都收不到?
椎云與橫平對視一眼,俱都變了臉。
他們看向顧長晉,“主子?”
他們猜到的,顧長晉如何猜不到。
好半晌,他都沒應話。只盯著桌案上頭的白蠟燭,心仿佛被一只大掌攥住,悶沉得他不過氣來。
耳邊又響起了淅瀝瀝的秋雨聲。
顧長晉閉了閉眼,強著自己冷靜。
興許是那老掌柜的兒子看錯了,那一日的大慈恩寺沒有火。也興許是這老掌柜信口開河,胡謅一通。
一時心如麻。
只越是將這紛繁的思緒沉淀,他越清楚,老掌柜的兒子沒看錯。能以雷霆之勢迅速撲滅火又人遞不出消息,是因為在宮里久不見蹤影的貴忠就在那里,就在大慈恩寺。
嘉佑帝一早就起了疑心,方會不聲地派貴忠去大慈恩寺探查。
“椎云、橫平,進屋,我有事要你們去辦。”
雪崩之后,龍山的天愈發沉了。
此山腰有一座破舊的道觀,名喚青巖。寶山年方十二,是青巖觀觀主清邈道人的首席大徒弟,也是這道觀了唯一的弟子。
不過……
今日過后,他們青巖觀說不定很快便要有新的弟子了。
小道拿著扇煎藥,目不時瞟向大殿,瞥見清邈道人的影,寶山揮了揮手里的扇,細聲道:“師尊!”
清邈道人搖著手里豁開三道裂的扇,慢悠悠地踱向寶山,道:“想問甚?”
寶山對著藥爐扇了一把火,憨笑道:“師尊今兒救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寶山的師妹?”
寶山七歲那年便被清邈道人撿來青巖觀了,最是清楚這位喜怒不定的師尊是何子,天生一副石頭做的心腸,冷無、見死不救才是他會做的事兒。
似今日這般,將人救回道觀簡直就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寶山只尋到一個原因,那便是里頭那姑娘同他一樣,筋骨清奇又天資超凡,這才被師尊帶回觀里。
清邈道人兩道白花花的眉垂在臉側,他哼了聲,道:“這是想做師兄想瘋了?,改日師尊給你找兩個師兄回來!”
寶山皺起臉,“弟子是青巖觀的開山大弟子,這可是師尊說的!怎可說改就改?”
清邈道人仰天一笑,笑了片刻又冷下臉,道:“好好煎你的藥,煎好了記得給那姑娘喂藥。”說著便大步離去。
寶山著清邈道人離去的背影,知曉他這師尊定然又去找酒吃了,皺了皺鼻子,咕噥道:“想做師兄為何如此難?”
邊嘆氣邊煎藥,待得藥好了,便往大殿去。
說是大殿,實則不過同一間堂屋一般大小,幾尊三清天尊的神像便將這屋子填得滿滿當當的了。
寶山心心念念的“師妹”這會就躺在神像底下一張用來放香爐鼎的長幾上。
寶山細看了幾眼額頭上的傷,見傷口已經敷了清邈道人熬制的膏藥,舒了口氣:“師尊就是只鐵公,等閑不讓旁人用他的藥,師妹運氣不錯。”
說著就給容舒喂了湯藥,喂完又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話,也沒注意到眼前的姑娘眼睫了幾下。
容舒頭疼裂,很想繼續睡下去,可耳邊的聲音實在是太吵了,跟蜂似地“嗡嗡”個沒完,只好艱難地撐開眼,朝那聲音去。
睜眼的瞬間,登時想起了昏迷前的場景。
驚慌失措的馬兒,翻滾的香爐,被雪沖翻的馬車,以及盈月、盈雀那聲充滿驚懼的“姑娘”。
“我這是在……哪里?”啞著聲道。
寶山正在自言自語呢,猛然間聽見說話,嚇得站起了,“哐當”一聲帶翻了屁下的木凳。
“這,這里是青巖觀。”他手足無措道:“我,我去師尊!”
容舒還未及道謝,小道便匆匆跑開了,不多時便帶著一名仙風道骨的道人回來。
容舒強撐著頭疼,緩緩坐起,目落在那道人的臉上時,整個人怔了下。
這老道人曾經見過。
在揚州吳家磚橋橋底,他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
彼時正是這位老道人道面相有異。
清邈道人見這模樣便知是認出自己了,一搖手里的扇,道:“小姑娘這是認出老道了?”
“去歲八月,我與道長在吳家磚橋有過一面之緣。”容舒道:“沈舒多謝道長救命之恩。”
說罷便要下來福禮道謝,卻被清邈道人用扇攔下。
“坐著,無需同老道行這虛禮,老道救你本就有私心。”清邈道人打量了一眼,道:“你傷了頭,雖不嚴重,但最好還是將養幾日。有甚事,等你傷養好了再說。”
容舒這會太正突突跳著,腦袋里仿佛有一鐵棒狠狠敲著、絞著,若不是為了打聽盈雀、常吉他們的消息,這會本撐不住。
“敢問道長,我昏迷了幾日?道長救下我時,可有見到旁的人?”
清邈道人道:“你昏迷了兩日,你們的馬車被山上的雪沖翻,落山道。我到的時候,已經有人在救你們。只不過那些人將你從馬車里救出來后,卻往馬車里放了一尸,旋即將你所在的馬車推下了山崖。”
老道人看了一眼,饒有興致道:“那尸的臉模糊,本瞧不清模樣。但是,上穿的裳卻與你一模一樣。”
容舒緩慢地眨了下眼,思忖了好一會才聽明白清邈道人的話。
有人想借著這次機會,讓假死,徹底消失在這世上。
容舒垂下眼睫。
兩日前的那場雪崩并不嚴重,馬車被掀翻后在山道行了須臾便已停下。唯一的危險便是那狹窄的,一個不慎就會摔下斷崖的山道。
那些救們的人大抵便是想要做出這麼一副假象。
若當真如此,盈雀們應當無事。
“可是那些人要將我送走之時,道長救下了我?”容舒抬起眼,平靜道:“我在這里養傷,可會給道長帶了麻煩?”
清邈道人搖扇的手一頓。
他的確是認出了這姑娘,方會順手將從那些黑人手里搶下,帶回道觀。只他也不安甚好心,是以聽見這姑娘還在擔心著會給他與道觀帶來麻煩,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帶不來麻煩,老道這道觀只收有緣人,可不是甚阿貓阿狗都能尋到這里來。”清邈道人兒沒將那些黑人放在心上,“只你不必謝我,你是貴人之命,便我不救你,你也不會死。就像我方才說的,我救你自有我的私心在。”
這是清邈道人第二次說他救是有私心的。
“今日是道長救了我,給了我安養病的地方。道長之恩,沈舒銘于心。若道長有何事要沈舒做,只管直言。”
清邈道人笑道:“你在這道觀住著,便是在幫老道的忙了。可還記得當日在揚州府,老道曾應下,若是他日有緣,便答你第二問。”
他用扇指了指容舒的額頭,道:“待你傷好,我便回你第二問。”
說完這話,也不待容舒發問,撂下一句“好生照顧沈姑娘”,三兩步出了大殿,只留容舒與那小道士面面相覷。
容舒道:“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寶山還是頭一回被人稱呼“道長”,了鼻子,十分不好意思道:“姑娘喚我寶山罷,師尊說我修煉不到家的話,便要將我驅逐出青巖觀,到外頭做乞兒。”
容舒喚了聲“寶山道長”,笑道:“觀主心慈,定舍不得趕走小道長。”
寶山見這模樣就知曉這生得跟仙子一般好看的姑娘沒將他的話當真呢。
可師尊當真會趕人走!
畢竟他們青衡教被人視作妖教,所有的弟子都死了,香火凋零,遲遲早早都會斷了傳承。
到得那時,師尊說不定就會將他趕走了!
寶山自是不好說他們青衡教就是二十多年前人人喊打的妖教,只含糊道:“青巖觀清貧,香火又不支,說不得哪日就沒了。”
容舒沒將寶山的話當真,在看來,那位仙風道骨的清邈道人瞧著便是有道行的,不管如何,都能將青巖觀的香火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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