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發作
「梁郎君,喝了這碗藥,就能飲豆粥了。」蒹葭端著一碗黑漆漆的藥湯,笑容盈盈的遞了上來。
梁峰面無表的接過藥碗。前天那個姓孫的醫工就來過了,圍著他嘖嘖稱奇老半天,又重新診了脈,開下一大堆中藥。有李家的侍守著,不論這藥是好是壞,都必須要喝。梁峰倒也不挑剔,想來他們也不會蠢到直接在藥裡做什麼手腳。後面的綠豆水,才是他現在最需要的東西。
端起碗,一刺鼻的味道直衝天靈蓋。煎煮的中藥簡直能要了人老命。梁峰一咬牙,閉氣乾了那碗又酸又苦的「良藥」。
「郎君,快含含餞!」一旁,早就準備好的小婢趕把一小塊杏脯塞進了梁峰裡。
這東西甜度不夠,但是好歹能那子噁心勁兒。好不容易緩過了氣,他端起豆粥,慢慢喝了起來。
見狀,綠竹吁了口氣:「幸虧有孫醫工在。郎君以前服散也沒出現過此種癥狀啊,嚇死奴婢了!要不郎君以後就別服散了……」
蒹葭輕笑道:「只是沒能好好行散,寒食散還是要服的。前段時間,郡城裡剛剛傳來傷寒癥發的消息,死了好幾戶呢。」
綠竹的臉立刻就白了。世人都知道傷寒酷烈,國朝早亡之人,十之七八都是殞命於傷寒惡癥。而寒食散,正是抵傷寒的良藥。一劑起價就是三千錢,除非閥閱豪族,尋常人就算想服,也是服不起的。更別提這散劑還有「神仙方」之稱,服用之後能讓人神煥發,神思敏銳,深貴人們喜。只是服散之後,必須要按照規矩「行散」,化解藥力。所謂「寒、寒飲、寒食、寒臥、極寒益善」,方能安然無恙。此次郎君的昏厥,恐怕就是散力未能發散,才惹出的禍患。
小姑娘弱弱,心腸倒是不壞,更是慕煞了自家郎君。猶豫了一下,聲說道:「以後奴婢一定好好照應,幫郎君行散。」
蒹葭勾起角:「沒錯,以後綠竹妹妹還是要小心伺候才是。」
綠豆粥不一會兒就喝了個乾淨,梁峰把空碗遞給了綠竹,向後斜倚在了床上的烏木憑幾上。目掃過那位盡職盡責的侍,在心底冷笑一聲。行散出了問題?恐怕不是吧。
雖然離了危險期,但是這兩天梁峰的癥狀依舊相當嚴重。腹痛,嘔吐,神經頭痛,還有腸胃裡肆的絞痛,無一不在折磨他的神經。不過這些還是次要,指甲上的那些兩毫米左右的白橫紋,才是讓人警惕的東西。
這玩意在醫學語中被稱作「米氏線」,通常出現在重金屬中毒的患者上。梁峰從警多年,見過不因農藥或是老鼠藥中毒的害者,對這樣的表癥再悉不過。而引發中毒癥狀的,恐怕就是蒹葭所說的「寒食散」。
說「寒食散」可能大多數人都反應不過來,但是換個說法,就不一樣了。「寒食散」又名「五石散」,後世只要提到魏晉名士,十有八九都繞不開這種藥。經過數代名士推廣,五石散在魏晉盛極一時,可以說是大多數貴族的必備藥劑。然而甭管那些文人雅士怎麼吹捧,在梁峰看來,這就是一種毒品,能夠短時間讓人,同時出現癮癥狀和多種併發癥。
既然是上流社會通用的毒品,就不可能突然出現嚴重問題。他現在的狀況明顯是砷中毒。作為一個經常服散的世家子弟,梁和他的婢應該很悉行散方法。突然出現這種急癥,並且在形嚴重病理反應,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調換了散劑裡的藥分。如果突然把含有砷化的藥劑調大劑量,後果自然相當嚴重。
這樣的下毒手法,稱得上巧妙了。就算梁真的一命嗚呼,大部分人也會覺得是服散出現了什麼問題,不會把它聯想到謀殺上。而寒食散價格高昂,又是梁自己準備的,想要替換,恐怕不那麼容易。
沒有錯過那位李府侍角的冷笑,梁峰嘲弄的笑了笑,還真是殺用牛刀。他收回目,衝綠竹說道:「阿良和燕生進來。」
梁家雖然已經有衰敗跡象,但是出門在外,總不會只有一個婢在邊照看。阿良和燕生正是伺候的兩位管事。一個負責車馬,一個掌管務,都是梁家的蔭戶,很得梁信任。
聽到吩咐,綠竹俐落的轉出去人。蒹葭愣了一下,卻沒有開口。雖然主母有命,讓盯著這位梁郎君。但是份有別,人家使喚自己的下僕,還真容不得。
不一會兒,兩個男人跟在綠竹後,走進了房間。梁峰並未馬上開口,而是仔細端詳起了兩人。只見其中一個矮壯敦實,皮黝黑,神有些激。旁邊個子較高,年紀稍長的那個,則堆出一臉喜意,眼簾稍稍低垂,顯得十分謙恭。
目在兩人臉上轉了一遭,梁峰淡淡問道:「阿良,這次到上黨郡城,一共帶了多人?」
沒料到主人會問這個,黑壯的車隊管事愣了一下,立刻答道:「郎主,這次出行,包含綠竹在,一共有十二個下人,還有三輛車,都在後院待著呢。你要用嗎?」
梁峰道:「現在不用。你好好約束下人,讓他們規矩一些,不要給姑母添麻煩。」
此話一出,屋裡眾人都鬆了口氣。原來這位主子曉得自己生了重病,害怕不能約束下人,在姑母家失了面。
蒹葭笑道:「梁郎君如果需要用人,也可跟奴婢說。主母吩咐奴婢好好照看郎君,這些俗事,無需掛心。」
梁峰沒有搭腔,轉向燕生,繼續問道:「錢呢?還剩下多?」
這問的就有些怯了。燕生為難的看了一眼杵在那裡的蒹葭,含混答道:「還有大約兩萬錢……」
為亭侯,只帶兩萬錢出遠門,簡直稱得上寒磣了。梁峰卻沒有愧的意思,頷首道:「去取一萬錢來。這次突然生病,勞煩姑母和三弟掛心,求醫用藥的花銷,還是我來才好。」
真是窮講面子,白瞎了這副出眾容貌。蒹葭下心底的不屑,勸道:「梁郎君太見外了,這些錢奴婢要是收了,才該被主母責罰呢。而且郎君出門在外,還是要有些錢傍才好。」
這是大實話,就算讓那十二口人吃風,也不能讓主子半點委屈啊。更何況還是這種重病的關時刻,更不該大手大腳的花銷。
誰料梁峰卻搖了搖頭:「沒關係,這次出門,我多帶了幾劑寒食散。既然郡城有人發病,就把散劑都賣了吧,應該也能換些錢。」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驚呆了。拿寒食散換錢?這也太丟人了!誰家買了寒食散不吃,還拿去賣啊?然而梁峰並沒有改口的意思,漆黑的眸子鎖在了燕生面上:「還愣著幹什麼?」
這聲催促,讓燕生的猛然抖了一下,他結結說道:「換,換錢?這……這未免太不樣……」
「既然我重病無法服散,自然可以轉賣給他人,有什麼難辦?快去把寒食散取來,我記得那些散劑也是名家所出,由孫醫工檢過,就拿去賣了吧。」
燕生頭上的汗都下來了:「這……這……」
看著那家奴汗流浹背的樣子,蒹葭猛然醒悟過來。糟了!當初那些礜石末可是親手給燕生的。寒食散貴重無比,只要拆過封,就能看出端倪,更別提送給醫工檢驗,如果查出散劑有異,可是驚天大案!
想到這裡,趕忙出笑容:「郎君,賣寒食散實在有失統。真的無需如此,只要我稟報主母,一定……」
梁峰沒讓說完,突然用力拍了一下床榻,提高了音量:「怎麼?我的話都不算數了嗎?寒食散在哪裡?!阿良,派人去搜他的臥房!」
這聲怒喝瞬間擊破了燕生的心理防線,他雙膝一,跪倒在地,哆哆嗦嗦求饒道:「郎君!小、小人一時鬼迷心竅,求郎君饒命……那寒食散,那寒食散……」慌之中,他眼瞥了下蒹葭,被對方目中兇一嚇,狼狽的低下頭,「那寒食散被、被,我賣了……」
「你這刁奴!是以為我必死無疑嗎?」梁峰怒喝一聲,俊的面孔都有些扭曲,「把他拖出去,杖責!給我狠狠的打!咳咳咳……」
咆哮聲被劇烈的咳嗽打斷,梁峰半蜷,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綠竹這時才醒過神,驚呼一聲撲了過去。阿良則氣得黑臉通紅,一把抓住燕生的領,往外拖去。不一會兒,外面就傳來了噼哩啪啦的板子聲和哭聲。
怎麼一會功夫就發展到了如此形呢?眼看屋裡了一團,蒹葭不由面大變,慌說道:「梁……梁郎君……你別生氣,我去、我去找小郎君來……」
這已經不是一個侍能理的事了,蒹葭草草行了個禮,逃出房去。綠竹的眼淚都下來了,哭著撲在梁峰前:「郎君!郎君你莫怒!要……」
戲已經演到位了,咳嗽卻不是一時半會能停下來的。梁峰用力調整呼吸,想要止住肺部的,掙扎著抬手,點了點一旁的水壺。綠竹倒也懂事,立刻跑去倒水。雖然咳的頭昏腦脹,梁峰心中卻一片清明。
他果真沒有猜錯。
想要投毒,必須有條件弄到五石散的配料,並且買通掌管藥劑的僕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手。梁手下統共就那麼幾個人,絕不可能跳過管事。也就是說,這兩人中,必定有一個心懷鬼胎。
所以從兩人進門那一刻,梁峰就已經開始觀察。阿良的張很真實,回答也相當乾脆,不是那種腦子的類型。燕生的笑容就虛偽了很多,更重要的是這傢伙本不敢抬頭直視自己,拳頭也不由自主攥,緒張。這表現可不太對頭。要知道,這些僕役的家命都要依靠梁家,如果主人突然出了問題,他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這種探重病的關鍵時刻,連頭都不敢抬,怎麼也不樣子。
有了這個判斷,梁峰才突晃一槍,提到要賣寒食散。這當然會到燕生的肋。一般而言,跟害者關係親的投毒者,都不會一次下藥過重。為了自安全,他們更傾向於分幾次投放毒藥,造慢病的假象。因此那幾劑寒食散很有可能都被了手腳。等到梁病發之後,燕生多半不敢留著證,就算沒來得及銷毀,也絕不敢拿來,送給醫生驗看。慌之中,謊稱賣掉,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可是萬惡的封建社會,竊如此貴重的東西,主人恐怕有百分之百的置權,死都沒什麼大問題。然而梁峰只是讓人把他拖出去打,這不但是殺儆猴,更是想釣一釣他後的大魚。就看那位演技拙劣的李爺,會如何反應了。
溫熱的湯水湊到了邊,梁峰費力嚥了一口。灼痛沒有毫減退的跡象,如同利刃狠狠剮剜著他的咽。砷中毒可不是玩笑,每天大量服食煎煮過的綠豆,也只能減輕些癥狀。然而不離開這裡,病就沒法好好治療,一定要先想辦法離開才行!形一晃,梁峰再也支撐不住,跌回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