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路行
山道之上,一支車隊緩緩而行。四輛大車拖一列,前面由三名騎士引馬開道,後面則是保護著車輛的壯僕役,還有兩匹馬隨行在側,時刻警惕著周遭環境。整支隊伍人數算不得多,卻著讓人不敢小覷的威勢,加之車架樣式平平,並不奢靡,還真沒什麼人會打這種骨頭的主意。
弈延灰藍的眸子在山道兩邊繞了一遭,輕輕一夾馬腹,催馬來到中間那輛牛車旁,低聲道:「主公,你好些了嗎?要不要停下來休息?」
「我沒事。繼續趕路,晚上在縣裡落足。」車傳來了一個聲音,不算有神,但是大無恙。
弈延這才放心了些,扭頭對前面趕車的車伕道:「牛車再趕穩些,不要忽快忽慢。阿方,讓前面兩個哨探走遠些,警戒擴大到五里範圍。」
聽著外面有條不紊的安排,梁峰閉了閉眼睛,打心眼裡羨慕的要命。他原本以為上次暈車不過是因為弱多病的緣故,誰曾想養了這麼久再來坐車,依舊暈得夠嗆。估計是原主的前庭沒有長好,只要遇上顛簸,就會頭暈噁心。可笑他上輩子乘坐過無數通工,從沒有嘗試過暈車的滋味,回到古代,卻結結實實驗了一把。
平躺在車廂的榻上,梁峰假裝自己正在乘船,勉力抑著那種讓人腹翻騰的噁心。暗自發誓,回家一定要改良馬鞍,學會騎馬。這年月,坐車出遠門真不是人幹的事!
「郎君,要不咱們行慢些,反正還有幾日才到七月十五嘛。」綠竹小心的用帕子了梁峰額上的冷汗,聲勸道。本來就不樂見郎君遠行,如今看到他這副模樣,更是讓小丫鬟心痛無比。
「還是要提前幾日到才行,不能失了禮數。」梁峰有氣無力的答道。
失不失禮還是其次,去得太晚,許多安排都無法實行,哪敢在路上耽擱。有了主人的堅持,車隊一行趕慢趕走了三天,才在銅鞮稍事休息。一是梁峰虛弱,需要歇一口氣,另外則是銅鞮乃是姜府所在,姜太醫畢竟救過自己的命,過門不反而失禮。
然而當兩人時隔許久再次相見時,都吃了一驚。姜太醫是沒有想到,梁峰居然敢離開梁府出這種遠門。梁峰則是被姜太醫如今的樣貌震到,只是幾月未見,這位老者已經完全沒了以往那種神矍鑠的勁頭,蒼老疲憊,有了真正的垂暮之氣。
像是能看出梁峰一瞬間的震驚,老者開口笑道:「未曾想子熙竟然會起了前往晉的念頭。」
梁峰這才回過神:「王中正相邀,我本就該去。只是可惜,季恩去了,否則法會之上,也應有二位的影。」
「虛名罷了。」姜太醫隨意揮了揮手,「這次達兒上京,已是出乎預料。如今我也年老弱,還是在家中靜養為好。倒是你說的病例之法,很是有用,最遲兩月,便能編纂出新的傷寒醫書。」
沒想到姜太醫都病這樣了,還惦記著醫,梁峰忍不住勸道:「只要病例在手,書何時寫都是一樣。晉之事太過勞心,姜翁還是要好好休養才是。」
姜太醫笑笑不答,反而問道:「你的如何了?讓我再給你診診脈吧。」
看著對方蒼老卻依舊明亮的眸子,梁峰沉默了片刻,出手來。姜太醫就如數月之前一樣,鬚號脈,良久後才點了點頭:「你質虛弱,遠行傷神。我給你配一劑嗅香,裝在香囊之中,以後乘車時聞上一聞,就能減輕暈眩之癥。之前配的藥還要繼續吃,等到秋就可以換其他方子了。」
「多謝姜翁。」
「不用謝我。待醫書完之日,能讓更多人看到此書,便是我最大的心願了。」姜太醫這話像是請求,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梁峰有那麼一瞬的失語,接著鄭重頷首:「有生之年,我必讓這良法傳遍天下。」
這一諾實在是太大了些,不過姜太醫卻笑了:「拜託子熙了。」
這是知道姜達的之旅必然不順?還是清楚此次晉之行後,他的聲名會遠遠超過往日?然而不論姜太醫如何所想,那番話都是梁峰的肺腑之言。如果其他道路不通,他會想方設法換個法子,讓這些真正有益的東西流傳於世,不枉費姜太醫這一片苦心。
都不是適合久談之人,梁峰只是略略聊了幾句,就下去休息了。可是那床榻,卻沒能讓他安寢。腦袋裡紛紛擾擾,都是些讓人心焦的東西。
出門在外,弈延照例守在他榻邊,在梁峰又一次翻後,他終於忍不住問道:「郎君可是睡不著,要燃些安息香嗎?」
「不必……」躺在床幔的影之中,梁峰輕聲道,「弈延,你想過以後的日子嗎?」
「隨侍主公側,保衛主公和梁府。」弈延的聲音裡毫無疑慮,答得乾脆。
梁峰的聲音中卻未見輕鬆:「有大船落水,即將沉沒。萬人皆哭,救是不救?」
「盡己所能,救邊之人。」弈延也沉默了片刻,終於答道。
「……盡己所能。」梁峰並未重複後半句,只是叨唸一遍前半句,隨後輕輕閉上了雙目。
第二天一早,告別姜府,車隊繼續趕路。又花了三天,才在傍晚時分趕到了晉城外。
晉可不像之前見過的任何城池,三丈多高的城牆聳立在天地之間,彷彿一眼不見盡頭。這裡歷代都是并州治所,如今又是太原國的國都,自然氣象非凡!不從未出過梁府的兵丁已經看得呆了,弈延卻是來過晉的,非但沒有被嚇到,反而覺得這城牆,不如年時看到的那麼雄渾。
一抖韁繩,他來到了牛車旁:「主公,到晉城了,要進城嗎?」
「嗯,先去王府吧。」晉城氣勢的確非凡,但是比起後世的西安城牆差遠了,梁峰又怎麼會被這些東西唬住。
弈延微微頷首:「都打起神,進城!」
車隊吱吱呀呀通過了厚重的甕城,駛了晉城中。王府位於城東,這裡遍地高門,屋闕憧憧,卻也不住晉王氏這樣的頂級閥門。尋常訪客,連那朱門高階都登不得,然而當梁峰的車架來到王府門前時,卻有一隊僕從迎了上來,引車隊了側門。
這應該是王汶得了消息,派人來迎。留下弈延安頓下人,梁峰跟在兩位侍後,向外堂走去。王汶早已等在了堂中,看到梁峰的影,竟然起離席,快步向這邊走來。
「王中正。」沒想到王汶會親自迎到門口,梁峰深深一揖,全了禮數。
「子熙又何必客套。」王汶大步上前,攙起了梁峰的手臂,雙目在他面上一掃,不皺起眉頭,「子熙面還是如此憔悴,車馬勞頓,讓你累了。」
「王中正言重了。只是幾日遠遊,比不上中正等人在晉的苦心。」梁峰答道,語氣中多了幾分誠懇。就王汶的份而言,能夠如此支持防治疫病,才是難能可貴。
王汶卻笑笑:「若無子熙夢遇佛祖,又哪有我等多事?今日天已晚,子熙你先好生休息,待到明日,我再設宴與你接風洗塵。」
說著,他對邊侍道:「白,帶梁郎君到暮雨庭歇息。」
沒想到王汶如此,梁峰含笑拱手:「多謝王中正。」
雖然進府之前已經打理過了儀容,但是幾天長途旅行,梁峰上依舊有些狼狽。這樣的吩咐可謂微,超出了對待尋常客人的待遇。但是說的人大方,的人灑,反而多出一份親暱之意。王汶自然滿意梁峰的表現,又細細叮囑了兩句,讓他務必好好休息,才讓侍送他離開。
暮雨庭在正院西側,顯然也是經過細打理的,有一池荷花,滿園綠竹。暮之中,竹葉沙沙,聲若細雨,陣陣荷香隨風飄來,清新怡人。
白手腳俐落的打開了一間房門:「梁郎君,香湯已經備好,還請郎君沐浴更。」
只見屋中屏風已經立起,兩位侍婢垂頭站在描金浴盆兩側,一副準備伺候沐浴的模樣。
梁峰微微頷首:「有我這小婢即可,不用勞煩諸位。」
白是個乖覺的,立刻含笑答道:「既然郎君使不慣外人,我等會候在門外。若有吩咐,喚之即可。」
說罷,那兩位侍婢也微微斂,退出了門去。綠竹從剛剛開始就張的要命,這裡可比梁府大多了,又一副規矩森嚴的樣子,連大氣都不敢出。如今沒了外人,終於輕輕,小聲道:「郎君,還是先沐浴吧。」
在車上窩了好幾天,是該好好洗洗才是。梁峰也不介意,去外袍,踏進了浴桶之中。王氏不愧是歷代公卿,細節無微不至,澡豆皂之類的都不用說了,僅是添調熱水的侍婢就來了兩次,從踏浴盆到沐浴完畢,水溫始終保持在讓人心舒適的恆定溫度。舒舒服服洗完澡,就連這些天來暈車產生的不適也退去大半。
斜倚在榻上,梁峰讓綠竹給他拭長髮,江倪則早早候在了外面。
來時那副忐忑不安已經完全消失,江倪眼睛閃亮,小聲稟道:「郎主妙算,晉城中已無人不知郎主,法會之事更是萬眾矚目。」
「哦?這麼順利?」梁峰挑了挑眉,他是知道王汶和姜達會為他廣博聲名,但是沒想到,連臉都未,就能獲得如此人心。
「佛祖夢豈是虛言。」江倪此刻早已心悅誠服,再想想郎主這些時日的變化,更是覺得必是因為神佛指引,方能如此。不過有一件事,他始終想不明白,「郎主為何不明日再晉?若是有人知道郎主城之事,必然會夾道相迎……」
梁峰搖了搖頭:「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法會才是關鍵。這兩日你就把我住王府之事傳揚出去吧,等到法會當日,自見分曉。」
「小的明白!」江倪連忙答道。
「嗯,你先下去吧。記得清點一下這次帶來的紙張瓷,莫要出了差錯。」梁峰揮揮手,讓江倪退了下去。
已經乾水氣的頭髮被綠竹輕輕挽起,梁峰卻並未起,倚在榻上閉目養神。這裡是晉王府,而非家中。跟這些世代簪纓的名門子弟相,也要事事謹慎才行。先打點神,參加明日的接風雅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