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雅宴
王汶雅淡,舉辦的洗塵宴自然不會客套呆板。選了臨水亭臺,焚香掛幔,此時池蓮花開的正好,遙遙去,樓臺宛如飄浮於花海之間,頗有出塵之意。
不到辰時,便有人乘著牛車,怡然而來。
看到來人,王汶也有些吃驚,迎了上去:「仲埔怎麼來了?」
「這次終於能見到茂深所說的那位梁郎君了,我怎能不來?」來人一哂,揮揮手中羽扇。此人名喚裴褚,出河東裴氏,是毫不遜晉王氏的高門大姓。兼之兩家又有通家之好,如此不請自來,也只能說是興之所至,無法苛責。
王汶心中卻是哭笑不得,他深知這位裴仲埔熱衷叔父的「崇有」之論,對他鍾的佛法相當不屑。這次晉之事,恐怕早就讓此人心懷耿耿,而「崇有」之說,更是與《金剛經》真意格格不。現在前來宴席,豈不是惡客一位?
不過人來都來了,也不好驅趕,王汶只得笑笑,邀裴褚向亭走去。
隨著裴褚的到來,其他客人也陸續抵達。中都孫氏、曲郭氏、外黃虞氏,皆是太原名門,又與王汶甚篤,不多時,席間便高朋滿座。
「那個梁子熙,怎麼還不到?」見人到的七七八八,裴褚不由問道。
王汶笑著解釋道:「子熙弱,怕是不能走的太快……咦,這不是到了。」
隨著王汶的目,眾人齊齊向亭外,只見一道影穿過岸邊竹林,款款而來。
第一眼去,會覺得那人極瘦。瘦而高挑,寬袍大袖未見毫贅沓,只襯得他形纖長,飄逸灑,宛若卓卓孤鶴。
第二眼,則會發現那人極。不施黛,依舊面白賽雪,目似點漆。一雙眸子璨璨若星,更讓那昳麗姿容盛上三分。
而第三眼,才會驚覺,那人有恙在。雖然姿拔,眸明銳,但是他的眼底始終氤氳一青氣。在那風姿之下,卻是憔悴病容,讓人不由心生憐憫。而這憐憫,也是不能宣諸於口的,生怕輕賤了那人的瓊樹神姿。
裴褚很是吃了一驚,偏頭道:「茂深,你從未說過,此子有如此姿容!」
王汶輕笑一聲:「和子熙相,便會忘記他的容貌,僅記其風神之姿。」
言語之間,梁峰已經踏上曲廊,緩步走進亭臺之中,拱手作揖:「見過王中正。」
「子熙你且來。」王汶笑著招手,「這位是中散大夫裴仲埔。仲埔,這便是我說的梁子熙了。」
「見過裴中散。」
在王汶的引薦下,梁峰一一見過前來赴宴的賓客。雖然無銜,但是他還有個亭侯名頭,在這些人眼裡也是標準的士族子弟。幾人敘禮一番,才各自落座。
王汶輕輕掌:「此次宴席名為賀子熙遠道而來,實為慶晉避疫之喜,名實同歸,可堪一醉。」
隨著他的掌聲,侍袂翩翩,玉盤珍饈擺上了席案。既然是親友之宴,自然沒有太多講究,幾人紛紛箸,品嚐佳餚。王府的飯菜雖比不上石崇府上的豪奢,卻也巧可口,若是出貧寒,定要把舌頭都吞了下來。
裴褚冷眼旁觀今日主賓,只見那梁子熙舉止文雅,面無異。梁府能吃到這樣的佳餚嗎?恐怕未必。只看那人衫頭冠,就知他家中絕無奢靡之風。然而如此容貌之人,能耐得住世界繁華,聲味?恐怕連同那個夢之說,也只是惺惺作態罷了。
輕輕放下手中象牙箸,裴褚笑道:「早就聽聞子熙大名,晉疫病,幸虧有醫寮才能避開禍事。此一法若能傳遍天下,實乃萬民之幸。」
既然旁人發問,梁子熙正好也不用吃那些缺油鹽又沒啥調料的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答道:「裴中散所言甚是。」
裴褚不由一噎,沒想到這人竟然完全不惱他略過佛祖夢之事,不過他的話鋒並未停頓,而是道:「只是這良法,與子熙所書的《金剛經》大有不同。我看經上所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又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亦如電』,若如經上所言,豈不萬法皆無?若是如此,名教何存?禮法何續?又何必施恩與人?」
「仲埔……」
知道裴褚開始找茬了,王汶不由大頭痛,開口想勸。誰料一旁坐著的孫泰卻開口道:「天生萬生於有,有生於無。若無無,何來有?名教出於自然,發於本心,自當歸無。」
這下王汶也不好開口了。孫泰極崇何王之說,向來看不慣裴頠的「崇有論」,對上輒名教禮法的裴褚,自然要搏上一博。這是玄談,不容旁人足。
未曾想有人橫一槓,直斥的還是叔父之說。裴褚頓時也來了神:「夫造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哉?有也?則不足以眾形!萬本乃自生,方有『自然』之形。」
這話一出口,孫泰不由一愣,這跟「崇有論」的本意似有牴,卻又一脈相承,並不好辨。想了想,他才道:「水在地之謂川,蒸之謂雨,凝之謂冰。同一,卻生變化無常。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之母。萬始於微而後,始於無而後生,此乃道也。」
「無也,豈能生神哉?道故不能使有,而有者常自然也。所由而行,故假名之曰道。」裴褚一揮羽扇,冷冷笑道。
名教出於自然,還是高於自然,是魏晉名士最常爭論的話題,也是儒和道之間的高下之爭。不論是何王還是竹林七賢,都更偏重自然,崇無見真。而以裴頠、郭像為首的崇有派,則更看重名教,認為這些放誕之徒摧垮了社會基,若是沒了理教約束,自然也就沒有社會本。
因此在看到《金剛經》這部著作之後,兩派自然也會生出截然不同的反應。可惜孫泰清談功力明顯遜於裴褚,只是幾句,就被抓住了要害。「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老子》第一章所書,若是以「假名之曰道」來解,豈不正中要害?裴褚這一擊,狠準異常。
見孫泰一時語塞,他施施然扭過頭,對梁峰笑道:「子熙,《金剛經》之論,當做何解呢?」
梁峰微微一笑:「經中所說『虛妄』,乃是空,而非『有』、『無』。」
這是什麼意思?不只是裴褚,所有人都打起了神。畢竟《金剛經》相傳乃是佛祖夢而來,而梁,正是它的唯一記載人。那麼他的解釋,自然也就是解讀《金剛經》的重要依據。
「天上有月千江月,敢問江中有月,還是無月?」梁峰開口問道。
「這……」裴褚猶豫了一下,才道,「江中無月,只存月影。」
「鏡中花,水中月,人皆能見。皆為虛妄。」梁峰答道,「這便是空。諸君只道月影為虛,又怎知天上之月為實?難道誰曾過天上之月?有從無中來,無是虛是實?若無是混沌,有又如何分出虛實?」
這是樸素的辯證法,裴褚沉片刻,搖了搖頭:「人生在世,能嚐五味,識五,辯五音。自然是實。」
「目盲不辨,耳聾不辨聲,亦有人嚐不出五味。所見所知,唯在自心。」
這可是懷疑「自然」本了。面對這種純唯心主義的論調,孫泰也忍不住說道:「盲者不見雨,也能立於雨中。雨本自然,非虛妄。」
「我亦聽聞有人雙因戰而失,每日皆痛而醒。已失,痛何來?」
這說法涉及神經學原理,延則是後世的意識和神經關係了。科幻小說裡的機人倫理悖論,在後世依舊無解,梁峰不信當世之人能給出答案。
果真,眾人皆默。
梁峰輕嘆一聲:「因此經中揭句,不應缺最後五字:應作如是觀。」
五字之差,天淵之別。
不論是崇有還是崇無,它們都遵循道和心的統一,是辯證的一元兩面,不分唯心唯。然而梁峰如此解釋,就是把《金剛經》的本放在了自靈之上。即萬事萬都是瞬息變化的,唯有本真如一。這就把道之爭變作了行為準則,而當一人依照本真行事,是崇有的「尊名教」,還是崇無的「法自然」,又有何關係呢?
裴褚卻依舊無法認同:「若佛說非相,又何須救治疫病?豈不著相?」
「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生,若化生,若有,若無,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無餘涅槃而滅度之。」梁峰誦出了一段經文,「佛願度化眾生。」
此時,佛法仍以小乘為主,大乘也向玄學靠攏,旨在修心修己,無關世人。《金剛經》更是諸多萬法皆空門派的始祖。然而梁峰這一解,卻把它引向了另一個方向,即慈悲心。後世人人都聽過「地獄不空誓不佛」的故事,也是地藏王菩薩廣推崇的本。佛即慈悲,正是解萬民於倒懸的慈悲,讓佛教和儒家有了相通之,也讓佛教真正在中國紮。而這一解釋,又正正呼應了佛祖夢,避除疫病的說法,首尾相應。
這是梁峰最近才想出的答案。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在《金剛經》這樣一部經典之作裡,找出適合自己闡述的方向,並不算難。如果目前必須依附佛教,那麼他不介意提前把這個大乘思維公諸於眾。只要於民為善,是佛是道是儒,又有何關係?世之中,任何庇護之所,都能解救更多百姓。
沒想到長長一卷經文,竟會落得如此之解,然而人人都能看出,面前之人何其認真!他真的信崇釋教嗎?恐怕也不盡然。若無名教之心,又如何能作此解?
裴褚最終長嘆一聲,舉杯道:「有此一言,當浮一大白。」
梁峰笑笑,拿起桌上茶盞:「弱不能飲,以茶代酒。」
當朝中散大夫敬酒,竟然也能說出以茶代酒,十足的失禮,卻又颯颯如沐春風。裴褚哈哈一笑,滿飲手中之酒:「茂深慧眼,也當滿飲!」
王汶此時心中激盪,哪有不肯。在座諸人皆飲,歡聲又起。
此刻,裴褚哪還有當初懷疑,興緻道:「有佳釀,有妙人,亦有滿池碧荷,不如以此為令!子熙可願撥個頭籌?」
這就是行酒令,作詩賦了。名士雅宴,哪能缺詩詞為伴?
梁峰卻搖了搖頭:「不善詩賦,還裴中散見諒。」
以茶代酒已算失禮,現在自稱不善詩賦,簡直有些敗興了。會在雅宴上如此,不是無才就是無趣。可是剛剛他那番言論,並不像無才之人啊。
裴褚皺了皺眉:「子熙難道從不作詩嗎?」
「自重病復醒之後,便不再詩作賦。」梁峰淡淡答道,「詩乃心聲,吾心此刻只聞一聲:能活人否?」
裴褚張了張,最後又閉上了。寫出《崇有論》的裴頠,是西晉罕見的能臣,或者說,所有重名教的儒者,都以萬民為心。既然熱衷「崇有」,裴褚也不會是只顧自的放誕之人。而一句「能活人否?」,足勝萬千詩文!
裴褚長嘆一聲:「諸人皆言,衛家小兒猶若璧人。如今一見子熙,方知何為冰玉骨!也難怪佛祖會擇人夢。」
若是佛法本在慈悲,那麼選擇面前這個梁子熙,實在正確不過。天下大經年,多儒者不得施展中錦繡,或是鬱鬱而終,而是早夭而亡。在眾人皆癡之時,上一個清醒之人,如何不讓人醍醐灌頂,如夢方醒。而敢這樣直抒徑,又頗有幾分以飼虎的豪壯,怎能不讓人欽佩?
王汶也詫異的向梁峰。幾月不見,那個飄飄仙的影似乎站穩了腳跟,就像垂死之樹,發出新枝。是佛法之故,還是世俗之擇?王汶不得而知,但是面前青年,確實有了別樣意氣,讓人愈發傾心!
看到邊諸人的反應,梁峰也在心底鬆了口氣。作為一個徹底的現代人,使用些辯證法,討論討論唯唯心他還能應付,但是詩賦是絕對不行的。這可不是知道幾句名詩就能解決的問題。且不說後世流傳的多以絕句為主,是文人的詩習慣,就不是沒什麼文學修養的人能夠應付的。
不論是出遊還是行酒,任何文人作樂時的詩,都是「命題作文」,是不折不扣的文字遊戲。他又不是文學系出的,那些記憶中的詩文,足夠應付這一場場宴會的命題嗎?而詩好的,文不可能不好。一篇文辭華的賦是隨隨便便就能寫出來的嗎?
仗著後世的記憶掉書袋,輕者有個江郎才盡的污名;重者,恐怕就要懷疑是不是有人代筆,或者有沒有抄襲之嫌了。往這上面撞,簡直分分鐘敗名裂,梁峰才不會幹這樣的蠢事呢。
而把佛理當做立腳之,則可以巧妙的規避這些東西。佛講頓悟,講眾生語,不求艱,但求智慧。以慈悲為念,何須文辭虛名?反正魏晉不缺標新立異,只要有了高逸風骨,就是名士風範!
雅宴是開不下去了,但是人人心中皆有不虛此行之。那個眾口紛紜的梁郎君,比想像的還要出眾,完的迎合了世家子弟的期許。加之裴褚這個完全不信佛之人的稱讚,梁峰上更是蒙上了一層環,讓本就閃爍的佛子名號,愈發耀眼。
也許是見梁峰實在弱,又有裴褚的前車之鑑,王汶在隨後的兩日並未另行舉辦筵席,而是親自作陪。或是討論一下《金剛經》中的佛理,或是琴習字,消磨時間。
王汶的琴技確實高妙,梁峰也不由靜下心來學了些真正的琴法。而他偶爾展現的一些後世樂理,也讓王汶大有知音之。
兩日轉瞬即逝,七月十五,法會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