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新篇
「郎主,這便是重新裝訂的書冊了。」跪在案前,朝雨雙手把嶄新的書冊遞了上去,滿眼欣喜。
梁府半月前正式設立書坊,開始試製新書。與世人常見的經卷不同,書坊中所印的書並非捲軸,而是方方正正一本,由木板刻字,刷墨覆紙而。第一次見到雕版,朝雨著實驚訝無比。誰又能想到,可以把字刻在木頭上,轉印書呢?
這法子簡直是絕妙!朝雨自家貧,立刻便對印刷之產生了興趣。正巧因識字,郎主便把校驗新書,裝訂冊的任務給了。
一種從未有人見過的新式紙書,想要好好裝訂,何其不易。朝雨花了不心思,最終卻是得了郎主點化,才有眼前果。雖是新樣,但是朝雨自信這是最好的裝訂之法,恐怕就連郎主都挑不出錯來。
梁峰翻開面前書本,《金剛經》的雕版現在還未刻完,這書只是用草稿做的樣刊。與之前不同,這次乃是合頁裝訂,也就是把印好的書頁從中對摺,無字一面夾在中間,有字一面朝外,背口細細用線上,再用箋紙包嚴,作為外封。雖然是樣刊,朝雨也未輕忽,手工細無比,看起來就很上檔次。不過梁峰早就習慣了後世那種正反雙面印刷的書本,這種合頁,怎麼看都像是盜版書沒有裁好的覺,讓人有種想把中間紙頁劃開的衝。
不過就算是梁峰,也不得不承認,現在恐怕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實在是雕版花費的功夫頗大,紙張和墨又不甚理想,如果雙面印字,錯版還是小問題,墨才讓人頭痛。這種合頁裝訂,則考慮了觀和實用雙方面的需要,而且能讓薄薄一本金剛經看起來稍顯厚度,能看出朝雨費盡了心思。
放下書本,梁峰頷首道:「這樣便好。裝訂一本,要花多長時間?」
「只需兩日便可。」朝雨欣喜答道。
雕版印刷最讓人頭疼的,是雕刻木板的時間。費時費力,又要小心不能錯字,否則整個板子都要毀掉重製。但是雕版一旦製,印刷裝訂就簡單了。只需晾乾墨跡,仔細對折好,黏上外封,就能製出一本觀大方的書冊。想想自己能帶幾個不識字的僕婦做出如此絕倫的新書,朝雨就覺得興異常。郎主真乃天授之才,如此妙的法子也能想出!
這製作週期還算可以,如果五名工採取流水線裝訂,恐怕效率更高一些。想了想,梁峰取過一頁白紙,跟疊歌詞本一樣左右對摺了幾下,遞給朝雨:「《金剛經》可以細細裝訂,《傷寒新論》就不必了,只要照這樣把紙頁黏在一起,折疊一下便可。」
《金剛經》是主銷貨品,再怎麼細都不為過。《傷寒新論》卻是免費贈送的副刊,就必須控制本了。用普通麻紙加上摺頁裝,既清爽又簡單,不失為一個法子。
「對了,《傷寒新論》務必要仔細校訂,不能寫錯一個字,不能掉一個字元,這是救人本,不可輕忽。」梁峰再次正吩咐道。
因為是醫書,梁峰在《傷寒新論》上花費的功夫著實不小。第一次在刻板中引了「句斷」。古代書籍是沒有標點的,全靠師長指引,才能辨別文意,閱讀經卷。而在私人註釋中,則會用上「。」和「、」這兩種符號,也就是古稱的句斷了。這當然是統治階級控制知識傳播,使其高尚化的一種手段。但是放在醫書裡,卻很可能為誤導他人的陷阱。就算會遭人詬病,梁峰可不能看著好好的醫書傳錯了樣子,反正送的不要錢,按他的心意來就好。
這雖不合規矩,但是朝雨也清楚有無句斷對閱讀的影響,點頭應是後,便退了出來。
書坊如今跟織造房一樣,都在主宅之中。朝雨快步繞過迴廊,以手掩鼻,踏進了庭院。院子裡依舊是木屑飄飄,嗆人的很。幾個工匠正在雕琢手裡的木板,他們各有分工,有的平整木材,有的雕花裝飾,唯有手藝最好的四人,小心翼翼的雕刻著板上文字。
這是需要集中神的活計,朝雨不敢打攪,移步來到院角。只見衛佛奴一人坐在木案前,小心翼翼的刻著一幅圖案。
這是郎主專門延請畫師,描繪的祗園講經圖。只見畫上,佛祖結跏趺坐在菩提樹下,單手拈花,帶微笑。樹影婆娑,也遮不住他後燦燦金。下方,諸弟子或坐或跪,或仰首凝視,或頷首垂眸,全神貫注聽著佛祖所說。遠屋舍憧憧,朦朧可見,不似中土模樣。
這幅畫筆力平平,但是勝在人眾多,結構鮮明。更惹人注意的,是中間那位佛祖。淡淡幾筆勾畫,就讓佛祖面上顯出出塵清雅,又俊異常。那低垂的眉眼之間,著慈悲憐憫,又有幾分梁家家主的影子。
之前畫裡的佛祖,是這副樣子嗎?朝雨看了眼正在潛心雕刻的衛佛奴,並未開口。無人知曉佛祖的真實樣貌,但是梁府奴僕之中,郎主便是他們的神佛。如此畫像,才配得上這刻本!
又看了半晌,朝雨才,向著一旁製的雕版走去。
*
從武鄉返回,弈延在路上足足花費了十餘天時間。就算郎主給他準備了足夠的乾糧和銀錢,這一路也使人疲力竭。
如此多雜胡,太容易招惹是非了。多虧那五匹神駿非凡的馬兒,和梁峰事先準備的信,才讓這隊人躲過了兵卒盤查。一路上日夜兼程,擔驚怕,當來到梁府外,看到那些已經收割完畢的田地,和穿行在棚戶中的流民,不人都哭了出來。他們世代以農耕為生,怎能不知,這是一片能夠活人的樂土。
知道是弈延回來了,梁峰專門迎了出來。看到那張依舊蒼白,也依舊俊的面孔,弈延眼中一熱,跪在了地上。
「主公,我帶族人回來了。太多人出門逃荒,只剩下些老弱,還請主公責罰……」
這些人裡,壯年勞力還不足三分之一,更多是婦孺和老人。看著黑跪倒一片的人頭,梁峰走到弈延面前,出了手:「何罪之有?都是人命,應該去救。」
這跟他想的不太一樣,但是老人孩子也可以從事一些不那麼耗費力的雜活,每一條命,在世之中都彌足可貴。更何況有了這些親眷,那些出門在外的男丁,也總有歸來的一日。
沒人比弈延更清楚梁府每天耗費的錢糧,以及養這些人,需要浪費的花銷。他並未起,就這麼直的跪在梁峰面前:「主公想救更多人的,不論是羯人還是流民。」
回鄉這些時日,是弈延第一次主離開梁峰邊。沒了日日練,沒了兇殘敵人,也沒了那個能夠時時刻刻,吸引他目的男子。弈延開始睜開眼睛,看向旁。
他看到了無數悲苦之人。那些和他的族人一樣,吃不飽,穿不暖,在貧瘠的土地上垂死掙扎的農戶;那些披佩刀持槍,骨瘦嶙峋,如同虎豺狼一般的兵卒;那些背井離鄉,為了躲避刀兵,卻橫死路旁的流民。
這世道,跟他離開家鄉時一樣,從未好轉,反而越發讓人恐懼。梁府就像一道屏障,遮住了他的目,讓他耽溺在了微小的幸福之中。然而主公,從未被這道假象迷。那些曾經說過話語,如同驚雷般迴在他的耳畔。
「有大船落水,即將沉沒。萬人皆哭,救是不救?」
「明日也無妨?誰知明日又會發生什麼?」
一句句話,一個個看似古怪的舉,都指向了一個方向。他想救人,竭盡全力,想方設法,救下更多命。
之前,弈延不懂,晉城中的百姓,為何會如此瘋狂。然而這些日日夜夜,迴在他耳邊的祈禱,卻讓弈延懂了。那些地獄之人,何其需要這樣一位救主。也許主公原本就是神佛的化,才會如此悲天憫人,垂憐他們這些凡俗。
所以這一次,弈延跪下了,雙膝跪地。
看著那張年輕的面孔,梁峰微微頷首:「是的,盡我所能。」
他的聲音淡淡,並無太多起伏。然而弈延就像被了一鞭,俯首拜倒在了他面前。
「願為主公馬前之卒。」
他後跪著的所有羯人,也盡皆垂下了頭顱。就像虔誠的,正向佛祖頂禮拜的信徒。
梁峰出了手,輕輕在那低垂的髮頂之上:「有你這句話,我很高興。」
他不再說「效死」,也不再只為自己的安危考慮。這一趟遠行,讓弈延肩上多出了幾分重量。就像一把鋒銳無比的寶劍,終於有了劍鞘,斂起了無匹鋒芒。這個小傢伙,長大了。
接著,梁峰抬起頭,對那些跪倒在地的羯人說道:「從今往後,這裡便是你們的家園。我會給你們分發牲畜、農,你們則要手蓋屋,開荒建渠,營造防工事。若想活下去,便要辛勤勞作,為自己賺得口糧。」
他甚至都沒說為奴或是佃客,只是對他們說,這就是新的家園。那些能夠聽懂漢話的羯人,無不嗚咽出聲。而那些聽不懂的,亦能聽出他語氣中的和善。
跪在地上,雙目渾濁的老者費力抬起了頭顱。只見濯濯中,一位俊無暇的郎君,立在眾人之前。那人的風姿何其卓然,然而笑容卻溫可親,猶若佛祖拈花垂目。
像是被那芒灼傷了雙目,他倉皇的垂下了頭顱,再次誦起經文。被他的聲音染,佛聲響起,綿綿不絕,有漢語也有羯語,融在了一。
梁峰笑笑,不以為意,對弈延道:「行了,回府吧。安置他們,還要不功夫。」
弈延從地上站了起來,卻並未邁步,而是牽過了自己那匹烏丸駿馬:「主公,騎它回去吧。」
梁峰挑了挑眉,這小子居然也敢讓自己騎大馬了?不過這樣更好。運了運氣,梁峰踩在馬鐙上,剛想上馬,誰料一隻手撐在了他的小上,輕輕一托。沒費什麼力氣,他便穩穩坐在了馬背上。
弈延收回手,牽起了馬兒的韁繩,向著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