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識微
沒料到一上來就是發問,還是這麼個問題,梁峰不由一愣。面對這麼個貨真價實的大儒,他總不能回答這是封建統治階級的愚民政策吧?好在原主怎麼說也是讀過書的,肚中還算有些乾貨,加之這些日子史書讀的也不,只是猶豫了片刻,梁峰便答道:「微言大義,不可妄斷。」
這也是最符合這個時代的答案。《禮記·學記》有云:「一年,視離經辨志。」就是說讀書的第一個年頭,要學習分章斷句,辨別志趣意向。這是所有古代讀書人的必經之路,要通過師長的教導,自我的研讀,才能理解經句中的深刻含義。
可是聖學無句斷。這樣的況下,儒家學者就必須據自己的理解和揣,去分析章句,明辨聖人之意,從而衍生出無數的疏校釋注,形不同流派。師承不同,解讀的方式自然也不同,又有誰能突破眾家之言,獨自為聖學釋義斷句,流傳天下?因此傳世的儒家經典,都必須是不加標點的「白文」才行。而真正的學者,也不會只看一家之言,往往需要博覽群書,觀看無數前人箋注,方能繼承先學,推陳出新。
梁峰自覺這樣的回答,應該並無破綻。然而面前老者依舊面不變,又問道:「為何要送還《喪服圖》雕版?」
這跟之前的問題有什麼關係?不過梁峰沒有猶豫,立刻道:「此為老先生心,小子不敢擅專。」
「《傷寒新論》,為何又有句斷?」第三問接踵而來。
「此非聖人言。不為濟世,只為活人。」給《傷寒新論》分出句斷時,梁峰就想好了答案,自然答得乾脆。
「活人之書可傳天下,濟世之言呢?」老者直直向梁峰,濁目似冰,毫無波瀾。
這是什麼意思?仔細思索了一下前後幾個問題,梁峰背後突然冒出了一冷汗,俯首道:「雕版小技,小子不敢妄論聖人之言。」
這哪是在問問題?分明是個警告啊!直到此刻,梁峰才明白過來,崔游想說的是什麼?
在這個沒有科舉的時代,知識是掌握在極數人手中的,特別是關於治國理論的聖王之道。每一家每一派都有自己道統,「今文」、「古文」之爭方才落下塵埃。這種時候,雕版印刷的介,完全可能為導火索一樣的存在。
若是有人找他刊印自家學說,他印還是不印?莫說是註疏,就算普通章句辨析,恐怕都不能擅自及。輕則是加派別紛爭,重則就及了上層統治者的逆鱗。這種涉及意識形態的問題,別說是他一個白亭侯,就算是朝廷,也不敢妄。
這恐怕也是為何雕版印刷一如此簡單,卻要到宋明之後才能長足發展的真正原因吧。不加句斷,是隔開了普通人和知識之間的距離,讓人無師承就無法研習經史。那麼加了句斷?有了方答案呢?不也是另一種控制思維,統一意識形態的方法嗎?聖王之道從不單純,因為它本就不是單純教人知識的學問,而是統治國家的綱領和理論!
看到梁峰俯認錯,老者的眼皮微微一:「你還要印《傷寒新論》?」
他甚至都沒問《金剛經》,看來是早就識破了那點小花招。梁峰咬了咬牙:「書能活人!」
對,印書是可能讓他涉險。但是若不印,錢糧就會了一大截,他對姜太醫的承諾,自然也無從實現。更別提這書可能救下的人命!他當然得印下去!
老者輕輕唔了一聲,便垂下了眼簾。然而這時,梁峰哪還敢上半分。在這行將就木的老人面前,他簡直就像被了一樣。那點小心思,本無所遁形!
過了良久,老者又開口了:「你於何進學?」
「范盧氏。」梁峰恭恭敬敬答道。范盧氏天下聞名,原主也是憑了關係進學的。不過資質和都不怎麼樣,只學了一年,便打道回府了。
「春秋三傳研哪部?」老者繼續問道。
「小子愧,學識不。」這可不是吹牛的時候,梁峰有一說一,論起經學,他真是拍馬都追不上面前這人。
老者又長長的唔的一聲:「你家中尚有子?」
「是有一子,年方五歲。」梁峰道。
老者這才點了點頭:「若你有意,明年送他來崔府進學吧。」
這簡直比剛才那些問話,還讓梁峰發暈。怎麼突然想收梁榮作弟子了?這種經學世家最是,一般收徒非但要憑關係,還要看學生天資毅力,缺一不可。畢竟關乎自家招牌乃至學問傳承,誰都不會輕忽。而能不能拜得名師,更是關繫著一個士子的前途命運,若是有這樣的大儒肯點頭,不知多人要趨之若鶩。
梁峰遲疑了一下,方才答道:「小子駑鈍,幸得老先生垂青。不過吾子尚且年,怕要到六歲之後,方能進學。」
這話既能理解往後推一年才能進學,也能理解婉拒邀請。
老者微微一挑角:「無妨,一年時間,足能定斷。」
這話也有兩重意思,或是理解一年之後就能看出孩子的資質,或是理解給他一年的考慮時間,再做定論。不過萬變不離其宗,只要梁峰肯,這個孩子崔家就會收下。
老傢伙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梁峰還能說什麼,只得笑道:「多謝崔老先生厚。」
似乎該問的話都問了,老者眼簾微垂,又出了那副疲乏不堪的樣子。梁峰乖覺,溫文爾雅的行禮之後,便退出了書房。崔亮還守在外面,看到他出來,笑著迎了過去;「看來家祖很是賞識子熙啊,誰來拜見,都未曾待的這麼久。」
對這話,梁峰還真不知該怎麼答。又是指點又是收徒,還真是非同一般的「賞識」。雖然跟這種年老的傢伙打道,很是耗費力氣,但是不得不說,也給了梁峰不小的提醒。看來印書這事上,還是要小心一些更好。畢竟他現在缺乏實力,冒然搞大躍進,怕是會摔斷的。唉,在這世,手上的勢力才是本啊。
另一側,從背後的房間繞出一人,他的長相跟崔亮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年歲更長一些。恭恭敬敬跪在了書案之前,他開口問道:「大父為何要收那梁家子?」
之前一直在後面聽著,他心中難免有些疑,如果祖父真的看好這個梁子熙,直接收下他不就行了,何必費力收下他家子?
「他心不在經學。但是其子,需有人教養。」老者緩緩道。
男子的面立刻變得肅然起來:「大父覺得,那梁子熙有過人之材?」
這些年,唯有他與祖父討論過些許時局。也唯有他知曉,祖父早就看出,這天下即將大。歷經三朝,年逾百歲,老者雖在書廬,但是神思敏銳,更勝當年。如今,他竟然看好了這麼一個病弱的年輕人,怎能不讓人吃驚!
老者微微頷首:「有異志,心懷天下。此子遠勝元海。」
男子面更加凝重,劉淵乃是祖父的得意門生,卻也同樣是塊心病。他把劉元海教得太好了。此子天資過人,本是璞玉,又經細細琢磨,若遇明君必為良才。可惜司馬氏倒行逆施,又無德行服人,對待異族就如鐵鞭訓烈馬,早晚會生出憂患。
在治世中多個異種的天縱之才無妨,若是世呢?
而現如今,又多出了個梁子熙。「心懷天下」四字,可比其他評斷要重上許多。祖父這是覺得此子堪為中流砥柱,非但想要幫他,還想讓崔家,一同登上這條新船。這可是關乎一脈興衰的大事啊!
沉默良久之後,男子才道:「還有一年。」
是的,還有一年。不論是對梁而言,也是對崔氏而言。老者緩緩頷首,閉上了雙目。
*
只在崔家停了兩日,梁峰就打道回府。這一趟,來得匆匆,去也匆匆,並無多人知曉。不過總有一些好事之輩,喜歡打探他人私。
花閣之中,錦帳重重,日暖如春。幾位貴婦圍坐品茗,觀賞著亭外蕭瑟冬景。
「再過幾日,怕是要落雪了。不知今冬雪景,會否人?」其中一個貴婦輕笑一聲,撥了撥手邊瑤琴。
「阿瑤只雅景,我卻是個俗。」另一個婦人笑道,「都說梁家郎君風姿高絕,容昳麗。怎麼阿淑偏偏藏著掖著,不捨得讓我們見上一見?」
梁淑聞言微微一滯,放下了手中茶盞,笑道:「我也許久未曾見那侄兒了,阿嵐何出此言?」
李嵐故作驚訝的以帕掩:「怎麼?梁郎君來到郡城,都未去探你這個姑母嗎?」
梁來郡城了?什麼時候?!梁淑只覺得心中跟打翻了一盆火炭似的,立刻灼燎起來。不過面容不變,淡淡道:「許是有事,匆匆便回了。他太弱,輕易不出門的。」
「原來如此!」李嵐笑笑,也不多談,扭頭催邊那人,「阿瑤快再奏一曲!」
悠揚樂聲再起,然而梁淑無論如何都聽不下去了。夫君的這個妹妹,向來與不睦,難怪今日邀來飲宴品茗,原來只是為了看場好戲!梁那個病秧子何時到的郡城?!他竟然真敢不聞不問,就此繞過自己這個姑母?!
然而再怎麼怒加,也不敢表在外。這半年來,梁早已名聲鵲起,變了個模樣。什麼佛祖夢,傳經止疫,還賣起了經書!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聞所未聞。如今那個病秧子已經了太原王氏的座上賓,名氣傳的神乎其神。而家朗兒被逐出溯水亭一事,也了其中一則趣談。
談的人自然興緻,可是淪為笑柄的人呢?因為這事,非但李朗,就連李府都背上了污名。夫君日日對冷嘲熱諷,梁淑差點沒氣炸了肺。若不是自己有先見之明,把朗兒送到了鄴城,還不知如今是何模樣!
不過即便這樣,梁淑對於那個可恨的侄兒,依舊束手無策。幾月之前,青羊寨被剿一事,弄得數日都未睡上安穩覺。一是生怕有什麼把柄落在梁手中,二則是心驚梁府的戰力。這樣一個有名有實力的侄兒,簡直讓人坐立難安。一個原本弱木訥的小子,怎麼會突然就像變了另一個人?
而從十月開始,焦灼的戰事,更是讓心中忐忑。可是在都王上了重寶,若是都王敗了,朗兒可就前途無亮了。無論如何,大軍都要拿下才行!
長長蔻丹陷掌中,梁淑不聲的扭過頭,向著遙遠東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