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胡塗抹,讓老丈見笑。”
“不知小娘子師從何人?”說完自己先笑了,可是魔怔了,小店主人能師從何人,但也或者是沒落了的大家子弟,又想到這店名“沈記”,便仔細地打量沈韶,似想從臉上看出另一個影子來。
沈韶胡扯:“是一位舂米的李娘子。”也不算全胡扯,那位四十余歲的宮老師,原先確實做過舂米的活兒,哪怕後來轉司教學,手上曾經磨出的繭子也還在。
老者沒能從這豔的郎臉上看出什麼故人影子,便點點頭,民間能人異士很多,坎坷際遇者也很多,今日故地重遊,心頭纏綿著陳年舊事,故而見什麼都生出些疑來。
老者隨意地點了招牌的“獅子頭”“瑪瑙”“脯茄丁”“炸子”“魚羊鮮”“芙蓉”,又要了“醋魚”“燴菘菜”“香醋芹梗”“八寶豆腐”,酒也要了一角。
菜陸陸續續開始上,阿圓一盤一盤端過去,擺在食案上。
阿圓長於市井,又本也是枝大葉的子,沈韶雖也教了些,作上仍難免不夠細致,老者輕皺一下眉頭,卻沒說什麼。
沈韶接過阿圓手裡的熱水壺,笑道,“兒給老丈先燙一小壺吧?”
老者點頭。
沈韶在旁邊正坐,緩緩地把熱水注到燙酒的皿子裡,忖度著時間,手指一下壺壁,溫度適宜了,拿起酒壺,略搖一搖,使壺裡的酒熱度均勻,用雪白的布巾子過壺底,才給老者倒上一碗。
老者微笑著點下頭,讚的卻是別的,“小娘子做得好瑪瑙。”
還沒吃,先說好,要麼是恭維,要麼是曾經吃過的,這老者想必是後者。
沈韶笑瞇瞇地道謝,又請客人慢用,便拎著壺去了廚房間。
其實店裡一般都是直接端上燙酒的皿子,倒好水,就不管了,由客人自己燙酒,但剛才阿圓作大,似惹人不快了,沈韶便去描補描補。
想來這老丈非富即貴,家中規矩嚴,婢子們都屏聲靜氣、小心謹慎,沒見過阿圓這樣的……
沈韶護短,覺得阿圓作雖大了些,但算不得魯,最多算是——率真可,看來旁人並不這麼想。唉,服務業啊……
沈韶又疑,這老丈非富即貴的份,怎麼邊沒帶個隨從奴仆,就自己個兒跑到外面吃酒來了?
正琢磨著,老丈的仆從來了,還帶來一個人——林尹。
“安然,來!”老者笑著招呼林尹。
以字相稱,見到林尹依然安坐,恐怕不只年齡高,份也高,沈韶猜,這位想必是朝中大員,三品及以上的。
果然,林尹上前行禮,稱“李相公”。
謔!當朝宰輔。
兩位高寒暄,那位宰輔的仆從過來要求包場。
沈韶笑著答應了,包場這種事,最喜歡了,乾活,又有錢拿。當下利利索索地在紙上寫了“貴客包場,敬請見諒”,親自在往常當菜品廣告牌的木板架子上,拿到門口支開。
小風鑽進綿袍領子,沈韶攏一攏領口袖子,看看天,有點,保不齊明天就會下雪。進了屋,隨手關好門,落下氈門簾子,又進廚房囑咐於三和阿圓兩句,就盼著客人吃得好,於包場費外再多給些小費——有錢人大多手松。
回到櫃臺後發現忘了給林尹端紅棗枸杞飲子了,但看他們已經吃起酒來,也便作罷,只在櫃臺裡貓著。
阿圓拿托盤端了醋魚上去,這回作就輕多了,沈韶暗歎孺子可教。
李悅嘗一筷子醋魚,“清爽淡薄,有江南煙雨的味道!”
林晏微笑,也夾了一箸,確實,清淡新鮮,迥異京裡蒸魚的厚重,倒更似魚膾。林晏用眼睛的余看一眼那邊高大櫃臺後的店主人,祖母的舌頭果然靈,沈記確實換了庖廚。
“彼時閑暇,嘗泛舟湖上,便是有些微風雨也不回去。披蓑戴笠熬上半天,總能釣上幾條魚來,以鯉鯽居多,間或也有鱖魚,有一回還釣上了一條四腮鱸魚來——只可惜沒有嘉賓分。” 李悅的笑漸漸淡下來。
停頓了一下,李悅複又笑了,“在江南時,時常惦記京裡的濃油赤醬,惦記晨間的胡餅芝麻香味,還有西市胡人酒肆的把子羊,如今回了京,又惦記起吳中的蓴菜羹、鱸魚膾來。人哪,還真是奇怪。”
林晏平靜的聲音:“江南潤溫暖,京裡四季鮮明,各地飲食與其氣候、產相關聯……”
沈韶一邊算帳,一邊支棱著耳朵聽人聊天。嘿!這位宰相有多文藝,這位尹就有多麼地不解風!
老相公聊的是江南煙雨、蓴鱸之思,林尹說因地製宜、地移食易,就仿佛詩歌對上自然課……林尹真是白瞎了他那張如詩如畫的臉啊。
沈韶眼看看那位宰相的側,真是個帥老頭兒,眉眼溫潤,又帶著點曠達,三十年前估計也是郎殺手。跟這位經年的真金華火比,林尹只能算半的頭年貨,“文藝”沈韶馬上對這位尹嫌棄起來。
李悅卻不嫌棄,頗慨歎地點點頭,“你說得很是!想多了,平添多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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