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鷹遊島歸來,林縛便將林夢得等人打發走,自行返回行轅,黃昏之時,陪著蘇湄、小蠻在園子裡消遣;天將夜時,劉師度趕過來求見。
“這劉師度,留些時間他與宗庭、存信他們親近,偏又趕來煩我,莫非惦念著我答應送他的書沒到手?”林縛對劉師度此時單獨來見頗爲不解,又將白天觀看演之時答應贈劉師度《推測》的事說給蘇湄、小蠻聽。
蘇湄笑道:“劉大人心眼也未必會這麼小,惦記著夫君的書。我猜多半是有什麼想法跟夢得公相違,又覺得上書相奏也未必能說服,但藏在心裡不吐不快,實借這個機會單獨趕來行轅進言……”
“那便他先去書室等著……”林縛微蹙著眉頭,眼下很多新律制都未立,諸律制要最終系嚴,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林縛還不能將什麼事都丟給公府會府與樞院,讓人將劉師度先領去他日常在室會客的書室去。
林縛歇了一氣,纔將宋佳喚來,一起趕去書室,笑著對拘坐在裡廂的劉師度笑道:“書冊子還沒必派人送去,劉公倒先來道謝了……”
“師度不敢向主公催要書,實是另有疑,希主公能替師度解之。”劉師度鬧了個臉紅,執行恭請林縛及宋佳進來。
林縛看著劉師度的臉,心裡揣著他單獨求見要說什麼。
“有什麼事,你坐過來說吧。”
林縛撐著長案盤膝而坐,請劉師度到跟前對案相坐,方便說事。林縛隨意邀劉師度對案而坐,室外天寒,書室簡單燒了個爐子取暖,爐上置鐵皮壺燒著“撲撲”的沸響。
“江東郡拆爲江淮、淮西、崇州、江寧四司管轄,江淮所司的丁田、口戶等數據,師度過來之前,也已經合併好……”林縛隨意盤膝而坐,劉師度卻將腰肢直,以示端重,與林縛對案而坐,實際比坐椅子還要吃力,將思慮已久的話,緩緩道出。
江東郡分拆,是林縛年後一直以後就在進行的事。
江東郡分拆四塊,設兩宣使司、兩直隸府歸樞院直轄,分拆後,置衙署、分拆合併丁田等數據,也是江淮郡司最爲急要做的事,不過這些數據都通過樞院轉呈到自己的手裡,沒有必要劉師度避開林夢得單獨跟自己彙報。
也不用其他人侍候,宋佳執壺給林縛、劉師度沏茶;沸水澆過,茶香即盈屋舍,撲鼻醒神,宋佳將水壺置在爐上,便退到屏風後;林縛則不吭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劉師度略作思慮,回道:“丁田之記錄,舊時有魚鱗冊,但錯甚至,簡略不詳甚多,不足以輔爲良政,但主公在淮東行新政,除丁田外,民之口歲、糧產、業產、婚育齡、產婦死難、夭折、桑棉地及牛著餵養之數,都詳案可查,極便於民生政事,實爲良政。也唯有數據之詳實,才能確知新政之威能,遠非舊時能抵……”
“得,得,得,你要是隻報喜不報憂,就不會錯過跟宗庭他們喝酒的機會……”林縛說道,要劉師度放下包袱,有什麼話直管說。
劉師度接著往下說:“……以往育齡之,生養爲死生之關,江淮尚好,然有百生一死之說;生下孩,貧困家最難養生,生子六七,夭折者比比皆是,僅有二三丁能長大人。但主公治江淮,行新政,又使諸府縣效行衛生諸法,生養難及孩夭折之舊觀,近年來都逐步改善,這些在海陵府從永興元年之後的清查裡,都得到詳實的記錄,有盛世之初景,師度特地來恭喜主公!”
林縛略猜到劉師度的來意,但見他到這時還遮遮掩掩的,不敢盡吐實,便袖著手抱盞而坐,等劉師度猶猶豫豫的繼續往下說。
“去年,海陵府生育子計八萬有餘,育婦死難一百八十六人;十歲以下之,包括未能活之死嬰在,夭折四千缺一口,因病或意外亡世者計有三萬餘口。而在永興元年,生育數相當,育婦死難則有五百餘人,夭折一萬五千餘人,因病或意外亡世的年人,也是隻略多一些,倒沒有大的改變……”
林縛手按在長案上,默然無語。
永興元年,海陵府的各種況已經有所改善,但以當年的數據來看,猶有近二的孩夭折、無法長大年;即使到這時,海陵府的夭折數佔到新生兒的百分之六左右,也難怪時人有多生養的傳統。
“……”劉師度說道,“因主公之良政,海陵府去年在排除遷徙之丁戶後,丁口約計有四萬八千之餘的增數;但在永興元年,此數不足三萬。更早到慶裕到崇觀年間,海陵丁戶一直是不增反減的……”
海陵府無疑是除崇州、濟州等數地區之外,執行新政最爲徹底、也是時間最爲長久的地方,新政威力已經可以說是完全展現出來。
在排除民衆遷移因素之外,人口出現高比例的淨增漲,絕對要算是揭開盛世之冶的序幕。
不過,很明顯,劉師度他對此有不同的見解。
“海陵一府的一年淨增數就有四萬八千有餘啊!”林縛咬牙吸著涼氣。
傳統上,將丁戶出現的淨增長視爲地方員最核心的政績之一。
人口增漲對地方及中樞歲增漲的刺激也是最直接的,相應的也會帶來國力的增強。
現實的狀況,長期戰事帶來人口的急劇下降,使得土地相對充足,眼下以及將來都需要有大量的人口填荊襄、河南、關中等因戰爭而人煙稀的地區。故而樞院也有意再度降低婚育之齡,以刺激人口的增漲。
就是在以往每逢大得治、新朝創立之後,都會大行休養滋息之政,甚至會強制早婚育以提高生育率,來刺激人口的增漲。
任何事的利與弊,都是相對而論的,都是有一個平衡點的。
人多力量大、人多勢衆,是當世對人口增漲其利最直觀的認識。但人口增漲過快,超過糧食產量的增速,當糧食及其他生存必需之資的生產,不能滿足人口總需求時,就會發荒、戰爭等一系列惡災難。
海陵府人口計有一百六十萬的基數;在扣除人口遷徙因素之後,在慶裕到崇觀年間,海陵府的人口不增反降;而在永興元年就出現三萬人的淨增數;到去年,增數又上升到四萬八千人——而且海陵府鄉司系已經確立,地方統計數據已經能稱得上完善——這意味著海陵府的人口自然增漲率已經上升到百分之三左右,要是不加控制,接下來三五年還將持續上漲。
而促使海陵府近幾年來出現人口高比例淨增長的原因,劉師度也說的很明確,就是從崇觀十年開始,逐步在海陵府實施的諸多新政措施,使得海陵府的夭折率銳減,以及年人疫病死亡率及生育婦死難率逐年下降。
人口增漲是複數增漲,百分之三的自然增漲率,看上去不大,但只要大概二十三年,就能使人口在基數翻倍、四十六年間就能使人口在基數上翻四倍——
劉師度細察林縛的神,揣測他應是認識人口的超速增漲未必是好,遂繼續說道:“高祖皇帝立朝後,也大行休養滋息之政,以求人丁旺盛,但其政不及主公遠矣。以海陵府實查之丁戶,在過去二百餘年之間,人口之增漲不過一倍;而依主公之政,以師度私下籌算,二十三年後丁口就將增漲一倍……”
戰事使得人口銳減、耕地相對充足,給人口的恢復或者說增漲帶來相對充足的空間,但是這個空間,若是用二百餘年去緩慢的填滿,至在王朝的初期,是不會形太大問題的。反而能使王朝初期的數十年甚至近百年間,會因爲人口的逐步增加及更多土地的有序開發,而得大治之世。
目前秦嶺以南、峽江以東的諸郡,人口約計有五千萬,要是將新政在諸郡徹底的實施下去,使得民衆負擔及生存力減,衛生及醫療條件又大幅改善,人口保持百分之三的淨增漲,二十三年就能使人口總數翻一倍,達到一億。
若說二十三年之後,秦嶺以南的土地還能負擔一億人口,但再接下來二十三年間,人口再翻一倍,在秦嶺、淮水以南居住的人口達到兩億——加上秦嶺以北、以及兩川、大西關的人口自然增漲,新帝國的人口增速要不能遏制住——新帝國人口總數將在四五十年接近四億之巨。到那時,這麼集而龐大的人口,以現有的耕地及農作產量,還能不能承擔?
林縛擡頭看著劉師度,沒想到傳統科舉出的他,竟然會先於別人想到人口過剩的問題——劉師度爲何會繞過林夢得直接找自己?他應該與林夢得在海州府出現的人口問題上有過流,但人口過剩的問題,顯然有些超越時代,林夢得不予理會、甚至對劉師度擔憂嗤之以鼻都不難理解。
大概很多人會對劉師度這種對海州府出現高比例的人口淨增漲不以爲喜、反以爲憂,困不解吧?
隨著廣南、夷州、瓊州等地區的進一步開發,隨著其他地區農田水利建設不斷改進、隨著種植種的不斷改良以及更多料的使用,林縛相信能使秦嶺、淮水以南地區的糧食總產量增加四五倍,不是什麼問題。只要糧食相對充足,人口出現過剩,反而能給新興的工礦業吸收,將會再度刺激社會生產力的發展。
只是糧食總產量的增漲是一個長期過程,想要使糧食增產翻倍再翻倍,也許需要七八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而一旦人口在短短四五十年裡出現翻倍再翻倍的增速,很可能會超過當世糧食生產的總供給能力,這就了一個極大的患。
而劉師度對糧食增產的前景,不可能比林縛更樂觀,那他認識到人口過剩的問題,就會有更強烈的擔憂。
林縛所施的新政,本是揭開盛世之治,劉師度這時候談人口過剩的患,不討林夢得等人的喜歡,那是再正常不過。劉師度不寫專函陳述此事,而是要專程單獨求見,可見他也是做好給林縛訓斥、當面抗爭或者察言觀以定議事之深淺的準備。
“人丁滋息,本是盛世之景,劉公卻憂丁口溢盈,非土地所能承載,”林縛端起茶盅來,飲一口茶,問道,“劉公此憂,從何思來?”
“崇觀八年之前,國家雖艱難,但勉強還能維持;崇觀九年冬的燕胡寇與淮泗大,才徹底傷了國家之元氣。淮泗因何而敵,師度這些年來也反覆思慮,所得也是不久。其一,無非是涌淮泗的流民譙國夫人兄舅所而從之造反;其二,則是河南、關中等地府及燕京,對崇觀八年九年蔓延二十餘縣的大旱災救治無力,或者說無力救治,導致災民衆流難逃難,衝擊周邊府縣,形數百萬計的流民。其三,新學之農政,以爲崇觀八年、九年間蔓延河南、關中的大旱,與這些地方過度耕種、林地銳減有極大的關係,師度也以爲應如是。其四,過度耕種、林地銳減,與人丁過度滋息則有直接的關係。其五,即使土地過度耕種,但河南、關中災地在過去兩百年裡,丁壯所能耕種之糧田,還是減五以上,民間種糧減,而稅賦不改,致使普通民衆儲糧大減,度荒之能力大減,絕大多數人挨不過兩季絕收的大災……”說到這裡,劉師度低頭往袖上掃了兩眼,顯然他是有備而來,怕年紀大記有不全,言理無序,特意將要點寫在袖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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