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憤怒

雙林醒了過來，覺到了嚨焦灼一般的乾，但他卻只是闔目靜靜躺著，並不人……這幾日他都如此，不願意喝水，因為喝水要人，過了一會兒如廁又要人拿了凈桶來，一日總有許多事需要麻煩人，喝水吃飯換藥屎尿都要人伺候著，楚昭行軍在外，伺候的人帶著本就不多，因喜似乎又帶了死士在外頭不知當什麼神的差使，因此實際上楚昭邊只有英順一人伺候著，如今卻都在他帳中陪著他，時不時也還是有事要出去。

但是若是其他人來替他把尿，他更覺得恥辱，唯有同時宦的英順能教他恥辱稍微輕一些，仍是不喜。

淤迫視神經導致暫時失明他是知道的，以未來醫學之昌明，尚不能保證眼睛恢復，更何況是這古代？

這不是武俠小說，失明也能像花滿樓一樣，聽聲辨位，行如常人，更不能像聞香識人一樣，天賦異稟，只靠靈敏的鼻子就能博得人的尊重，用天賦才能來換取酬勞，這裡是古代，失明意味著他下半輩子去哪裡都需要人引導，完全為一個什麼都不能做的廢人，沒有盲文，沒有電腦，連消遣都只能聽聽戲，一切依賴於人，一切主導於人，他只能被一群人圍著，做一隻被供養起來的米蟲，整日無所事事，只需要活著來滿足主人的那點慈善心。

而這一切的緣由，只不過是他一時聖母心發作，傻乎乎跑去找人，偏偏別人布了一個巨大的局，將所有人玩弄在掌心，何其運籌帷幄，何其英明神武！他算什麼？一個有點傻有點憨的忠僕，跑去救人反給人添了麻煩，好在主子有的是錢和權，可以讓他下半輩子猶如一隻米蟲一樣供養在屋子裡。

然而這樣的日子有什麼意思？

他再也看不到五六的世界，再也沒辦法自由自在去探索去周遊天下，他從此以後就是一個事事仰人鼻息，只能靠人的憐憫生存毫無尊嚴毫無存在價值的廢人了！

還是一個可悲的宦！曾經他有心臟病，許多富多彩的事不能做，許多地方不能去，他淡漠寡，朋友，無親緣，但是即便是那一世，也比現在好！

這些日子他表面上若無其事，心裡卻翻江倒海，也不知是後悔還是痛苦，他只有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就是離開這個世界！也許死掉，他就能回到現代了？便是回不到，重新換個世界投胎也好！就算都走不掉，也是一種解！哪怕是永恆的安眠呢，也比這樣恥辱所有事都要依靠人，在所有人的憐憫下廢一樣活著的好。

他尋死的心越發堅定，只差機會而已，因為楚昭十分關心他，帳時時有人，他沒法子，那日雷雲來看他，他藉口說行軍在外，怕帳裡來了敵人，無人護持自衛，和他要個匕首，雷雲看他談笑如常，不疑有他，真的拿了個鑲銀匕首給他，因怕他割傷自己，還教了他半天如何使用，如何拔開刀鞘，讓刀口朝外。又道他這帳子鄰著王爺的，便是有危險，也會有人護著，笑他杞人憂天了。

他將那匕首藏在床墊下，只等著沒人的時候，一刀致命，不會給人救回的機會。

而如今，機會好像來了，他大概睡了一會兒，英順看他睡著出去了，他了坐了起來，沒有人和平時一樣立刻過來扶他，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兒，輕輕試探著問：「水？」

帳中一片靜默，無人應答，只有遠傳來士兵練的聲音，他心裡微微有些喜悅，稍微提高了點聲音問：「有人在嗎？」

楚昭走過雙林的帳篷前，聽到雙林在裡頭問話，皺了眉頭心裡想著不是人一直在跟前伺候嗎？一邊有些不滿的掀了簾子進去，結果才進去還未做聲，便已看到雙林飛快地從床墊下拿出了一把匕首，嫻地拔開刀鞘，反手準確而迅疾的向心口刺去！

他心臟急速，整個人已飛快衝了過去死死抓住了雙林的手，雙林吃了一驚，已被他有力的手箝制著，將匕首強而乾脆地奪了下來，反手卻又急又怒抓了他的手腕喝道：「你在做什麼！」

雙林被人阻止已知況不妙，偏偏一聽居然是楚昭的聲音，抿了不說話，楚昭看他死抿著，一張臉平日本是蒼白如紙，如今卻因激起了一層薄紅，口也上下息著，卻不說話，眼睛仍是幽深如淵，一點緒都看不出。他氣得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會再次重複問他：「你想做什麼？」手裡因為沖得太倉促，被那鋒利的匕首割破了流了，他卻也無心管，心裡只是一陣陣後怕，看那力量和準頭，他只要遲進來一點點，只怕天神都救不回來！他尋死的心居然藏得如此深，又如此狠，差一點點就讓他得逞！

只看到簾子一挑英順進了來，看到他手裡在滴，驚了一聲忙要過來替他包紮，楚昭一肚子怒火正無發洩，反手給了英順臉上一掌，暴喝道：「我說了這帳子裡不許離了人，你們是聽不懂嗎？」

英順忙雙膝跪下，不敢說話，他只是看雙林睡著了，出去拿了點吃的而已，只是如今顯然看這形，是出了事了。

楚昭又看了眼雙林，咬牙道：「這帳裡再配兩個人隨時伺候著，無論何時都不能離了人！帳裡所有地方都給我仔仔細細地搜一遍，但凡所有利能傷到人的，便是一針一錐也不許留著！地上鋪上羊毯，瓷杯碗，若是碎了，一片也不能了！飯水藥，只要了一頓，你們伺候的人便打二十軍，若是不吃，打死不論！」

雙林聽他這麼說，知道大勢已去，只怕接下來的日子他再想尋死那是萬難了，忍不住起了道：「我這不過是賤命一條，何必勞煩王爺如此怒？傅雙林這半輩子也沒什麼對不起王爺的，如今不過是求速死而已，王爺難道這都不肯全？」

楚昭冷喝道：「你的命早就是孤的了，孤不許你死！」

雙林冷笑譏誚道：「王爺這是藩地對著海呢，管得可真寬，還能管人生死了？」

楚昭看雙林氣得滿臉緋紅，額上出了的汗，雙眼彷彿從前還能看到一樣，黑得發亮，這麼大大氣了一番，上那薄薄的素紗單已被虛汗打盡在了上，不過兩句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又是心疼又是氣憤，上前拿了汗巾子替他汗。

雙林只覺到楚昭忽然靠近他，忍不住向後退迴避，卻被楚昭按住了，他聞到了腥味，一怔，他剛才割傷他了？楚昭替他了汗，將他按著躺回床上，低聲道：「你放心，無論如何孤都會治好你的眼睛的。」雙林偏過頭去不理他，楚昭看他側頭出白玉一樣的耳垂和被虛汗打的鬢髮，又替他了汗，轉頭對英順道：「去柯彥來給他開方，開些靜心養神的藥來。」

英順忙起小跑著出去，楚昭一邊替雙林汗，一邊低聲道：「乖乖的養病，這裡不好養病，我明兒帶你去個好地方，到時候伺候的人也比這邊多，你住著也舒心，別想太多，這邊行軍途中藥不齊全，等藥都配齊了，讓柯彥給你好好治療一段時間，眼睛就會好了。」

雙林忽然怒上心頭道：「若是一輩子不好呢？就讓我這麼不人不鬼地靠人一輩子活著？給王爺當隻貓兒狗兒一樣的寵？殿下你運籌帷幄，我們不過是些用作棋子的奴才，圍城不救也好，詐稱失蹤也好，橫豎都在你的算計當中，只怪這顆棋子沒有按你的想法乖乖的走，帶著你的兒子找個安全的地方起來過上一輩子，如今眼瞎了，那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既如此，為何不索我早日托生，換上一世，換個子，也好換了這奴才命廢，重新找個好人家投胎過日子？」

楚昭抿了，心臟一團，痛得幾乎呼吸不過來，許久以後才道：「你果然怪我……」

雙林不說話，只將頭偏過一側，眼睛裡卻覺到了有什麼東西熱熱的湧了出來，他居然哭了，他舉了袖子想遮住臉，卻被楚昭帶著腥味的手拿了帕子過來替他了淚水，然而淚水卻彷彿忍不住一般，一直往外湧著，楚昭聲音微微發了抖：「我沒把你當奴才看……更不是要把你當寵養著……我只是，只是不希你死。」

楚昭的眼圈發紅，聲音也哽住了，許久以後才深呼吸了一下，儘量平靜地道：「圍城那會兒，城裡兵力還夠，又有雷愷這樣的老將坐鎮，一時半會城破不了，我也安排了後手護著你們。我也不是故意不救，那時候確實有事絆住了，後來待要回去救，你們已經突圍了，我……我也很高興，聽說都是你的主意，我高興得很，後來知道朝廷大軍也要到了，便索裝失蹤，想著你們那邊也解圍了，我不知道你會出來找我，你一向都很能審時度勢的，但是知道你來找我，我是很高興的，我一接到信就已帶了人趕過去，還是晚了，你的眼睛出了事，我很難過……何宗瑜寫信給我，說了你說的話，你說得很好，是我輕看了你，只是如今你就不能和個男人一樣，再努力一下，把眼睛治好嗎？為什麼試都沒有試，便要輕易放棄呢？這難道是一個男人所為嗎？」

雙林冷笑了聲：「我的確就不是個男人，王爺如今不必拿話哄人。」

他雖然時時姿態恭敬，卻從未在任何人面前顯出卑微之態，如今卻自暴自棄說出這等輕賤糟蹋自己的話，楚昭口錐心一樣的痛，擡頭看到英順和柯彥早已站在帳外，卻不敢進來，深呼吸了一下，他畢竟自被嚴格教養，不許在臣子面前失態忘，很快控制好了緒，穩定了下來，站起來走了出去對柯彥道：「開些安神養氣的藥，不要教他緒激。」一邊又對英順道：「一刻也不要離了人，若是再有個意外……」他不再說話，心裡想著若是他真的死了，自己會怎麼樣？

他走出帳，忽然覺得口一痛，忍不住咳了一聲，頭一甜，下意識用帕子摀住，便看到一抹猩紅吐在了帕子上，旁邊英順已嚇得面上失，他卻搖頭示意英順不許說話，快步離開了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