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一開始,寒誤會了一件事,才導致了如今兩個人的尷尬境。
“軍中不留弱質流天亮即離。”這確實是封岌當初下的令。可他并非要將可憐的姐妹二人趕走,而是派人護送們歸家。彼時周圍荒郊野嶺危險環伺,若是直接趕走們,他先前又何必出手救人?
甚至,長舟已經將護送的侍衛選好。
封岌習慣了發號施令,并沒有解釋的習慣。對邊親信也極解釋,何況是隨手搭救的陌生郎。
后來……
秋雨綿纏,將人困在帳中不能前行。上只裹著件他的外袍,雪白的小、纖薄的肩,甚至是皎瑩的雪若若現。許是暫時休戰的空閑讓人放松下來,拉著他的手送進懷中時,封岌也生出了些不該有的、始于本能的、必須克制的。
逃走也好。他邊不能留人。
可封岌怎麼也沒有想到千辛萬苦要投奔之地,竟是他的家。
飄落的雪花稍微小了些,堆在傘面上的一塊積雪沿著傘面慢悠悠地落下去。
封岌著寒。心道不能再這麼睡下去,會著涼的。
長舟還沒有帶人過來,園外卻響起了一陣凌的腳步聲,伴著哽咽的哭聲。
“二姐姐,你別哭呀!”
在前面一邊哭一邊跑的是二娘子封錦茵,在后面追的是三娘子封朗月。后面還有些隨從正往這邊來。
吵鬧聲讓寒蹙了蹙眉醒過來。睜開眼,人還有些迷糊。眸微醺,看見頭頂的傘,視線順著傘骨過去。寒看見封岌的那一刻,嚇得一激靈,瞬間清醒。
剛開口,封岌的手掌覆了過來,捂住了的。
人睡在這里,上是冷的,他覆過來的掌心卻帶來一溫暖。暖得讓寒懵了一下。是了,他上總是暖的。
寒被嚇得清醒了,可對眼下的況卻迷糊著。直到梅園外封朗月清脆的聲音再次傳過來。寒心里咯噔一聲,雖然不知道封岌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但是已然大致弄清了眼下的況。
四目相對,封岌探進寒的眼底,見眸從迷茫到了然再到犯難,知清楚現在況,才松了手。
封朗月的一聲聲“二姐姐”越來越近,顯然是往梅園過來。而寒和封岌不該孤男寡單獨出現在這里被旁人撞見。寒焦急環顧,這梅園修建沒幾年,其中梅樹皆不壯,一眼過去,甚至能見很遠的圍墻,顯然并不能借助梅樹遮躲避。且這梅園只兩道門,隔著整個梅園相對。若想從另一一個園門離去,顯然來不及,會被看見。
寒向堆放梅園用的小木屋,木板搭的小房子很小很小,那里興許可以躲避。正想著該如何開口請封岌過去躲避,再想法子將人打發了,子突然一空被封岌抱起。
霎時,寒的子僵住,腦子里也懵了下。
有那麼一個瞬間,曾經被他抱上褥毯的畫面,在眼前晃過。
寒心頭一,自己將過往的記憶趕走。抬眸,近距離著封岌的五。突然拉近的距離,讓心跳霎時慌得加快。來不及多想,殘存的理智讓趕忙拿起石桌上的竹籃抱在懷里。
封岌抱著寒朝那小木屋去,手中的傘仍執,遮著仍在降落的雪。寒被他抱在懷里顯得那麼小。
腳印!
會在雪地上留下腳印!
意識到這一點,寒抬手攀著封岌的肩,長了脖子往封岌后過去。
咦?封岌走路沒有腳印?
寒不知道封岌這是用了什麼輕功詭,驚奇之余也松了口氣。回頭,不經意間發現封岌的視線落在攀著他肩的手上。
寒的小手指輕了一下,將攀在他肩上的手默默收回來,慢慢攥懷里的竹籃。竹籃里的梅花飄落出兩朵,安靜躺在的前腰。
封岌將寒抱進小木屋,把放下來,落在寒前腰上的兩朵梅花墜落,緩緩落在兩個人之間。
房門剛關,封錦茵正繞過園墻,哭著跑進來。然后是封朗月和幾個侍。
寒并沒有心思去管封錦茵為什麼哭,只覺得眼下況尷尬。這小木屋從外面看很小,可沒想到里面這樣仄。除了拾弄梅樹的農,小木屋里還堆著高高的雜草,一直堆到快到門口的地方。和封岌面對面立在門口那一小方空地,連轉恐怕都要。
寒悄悄了封岌一眼,他垂著眼,正將收好的傘放在一旁。他抬眼的前一刻,寒有些慌地移開了目。
分明只一個人躲在這里就足夠。他是不想應付封錦茵和封朗月嗎?還是覺得撞見兩個小姑娘哭不太好?
寒心里有一點,想不太明白。
“三嬸娘其實對你也不錯呀。”封朗月說。
聽見外面封朗月的話,寒微微驚訝——封錦茵哭泣和姨母有關?
“你懂什麼?”封錦茵哭得傷心,“你有母親疼,是不會懂的!”
封錦茵十四,封朗月比還小一歲,天真爛漫的子。看著堂姐哭,不知道怎麼勸,蹙著眉說:“二姐姐別哭了,我把我的雪緞給你好不好?”
為了布料哭?寒有些意外,府中何等富貴,府里的主子們怎麼可能缺布料。
封岌也有些意外。
“這本不是一塊布料的事,是偏心!自從外甥來了,整顆心都歪了!”封錦茵一邊哭一邊說。
寒愣住。明明最初只是為了躲避尷尬,卻沒想到聽見旁人的背后議論,提到了。
封朗月確實不太明白二姐姐怎麼氣這樣,一臉無辜地說:“可是府里發下的料子每次都是你先挑,然后才給表姐呀。”
封朗月拉著封錦茵的手,搖了搖:“二姐姐別氣了,表姐母親病死了,父親又被北齊人害死了,千里迢迢過來好可憐的。你看看,一共沒幾件裳穿。”
寒聽了這話有些尷尬。現在的還不知道外面接下來的對話會讓更尷尬。
封朗月又說:“再說了這次是三嬸娘私下用自己的嫁妝給你們添棉嘛。”
封錦茵冷哼:“你這話說的我更生氣!那個母親是和家里斷了關系的,程氏的嫁妝跟一點關系也沒有!”
程氏,這是一生氣,連母親也不了。
封朗月眨眨眼,顯然不太清楚這些事。
“哼。”封錦茵拉著臉,“你也不想想來京城不投奔外祖父家,找姨母是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母親當初被掃地出門了!那個母親連父母都不要了,跟著男人跑了,說不定也是那樣的!”
封朗月變了臉,使勁兒給封錦茵使眼示意周圍那麼多下人呢。拉著封錦茵的手,小聲勸:“二姐姐別說了……”
封錦茵氣惱地甩開封朗月的手,惱聲:“我說錯了?從老家到京城這麼遠的路,是怎麼過來的?那個父親窮酸得要死,盤纏夠嗎?說不定賣爬床湊的盤纏!”
“二姐!”封朗月直接去捂封錦茵的。
小小的木屋里,寒陷在無地自容的難堪里。封錦茵那些口無遮攔一時氣惱的胡話,一句句扎在寒的心口。
偏偏說的對。賣爬床,而爬床的男人正立在面前。
封岌正站在面前,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那麼近,擺時不時而過這讓更加難堪。低著頭,著落在兩個人之間的紅梅,心中難極了。
封錦茵甩開封朗月的手,繼續抱怨:“父親還讓我跟學習,學什麼?讀書了不起嗎?一天天那個清高樣子給誰看?還不是吃咱們家的用咱們家的,真把自己當主子了嗎?不好好在家里給父親服孝,三五天往外跑。我看是在外面藏了個郎,出去會野男人呢!在咱們面前云淡風輕假清高,背地里對著男人賣好!說不定還了府里的錢往外送!”
“二姐!”封朗月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喊了一聲,嚇了封錦茵一跳。
“我可不聽你這些胡話了!”封朗月轉就走。
原先覺得二姐姐沒有母親了好可憐,話本子上不是都說繼母會苛待?這幾年看著二姐姐和三嬸娘關系不睦,越發心疼二姐姐,可今天聽封錦茵這番話,嚇了一大跳,大夢初醒般原來二姐姐和三嬸娘關系不好可能未必是因為三嬸娘對不好……
封錦茵有點懵地站在原地看著封朗月離開的背影。這才有一丁點后悔自己說了很多過分的話。不管這些話是不是真心的,也不該一腦說出來。
邊侍這個時候站出來勸,說三娘子向來和關系好,犯不著因為一個外人和自己姐妹生分了。
寒垂首低眸,陷在巨大的難堪中。若只一個人聽見這些議論,興許只是略不舒服并不會那麼在意。可是封岌就站在對面,好像□□將兩個人不堪的過往又拉到眼前。鈍刀子磨著眼珠子,讓眼睛火辣辣得疼,疼得想落淚。
外面侍對封錦茵說的話,寒是一句也聽不清了,直到外面的人都走盡,也渾渾噩噩不知。
“們走了。”封岌開口。
寒輕輕點了下頭,便沒了其他反應。
封岌眸沉沉,他一直著寒,看著臉一點點慘白下去。低著頭,想將自己藏起來的模樣。封岌一直覺得著脊梁抬著頭的模樣更好看些。
封岌再度開口:“你不要把們說……”
“將軍先走吧。”寒開口。這是第一次打斷封岌的話。
封岌未言,垂眸著。
短暫的安靜后,寒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再次道:“將軍先走吧。”
聲音低低,又盡量藏著里面的難過。
封岌沒說什麼,轉走了出去。
寒仍舊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一不立了好久,覺得封岌已經走遠了,才小聲哭出來。
蹙起的眉,抿起的,朦朧的眼,眼淚一顆接著一顆滾落。從第一顆眼淚開始,越哭越委屈。
蹲下來,抱著膝,又將臉埋在上。縷縷被克制過的哭聲從木門飄出去。
寒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止了淚。抬起臉,用指背去眼尾殘淚,長長舒出一口氣。
開門前,特意擺出一個笑臉來。那些委屈就該隨著這一場哭都過去,日子還是要微笑面對。
房門“吱呀”一聲被拉開,剛要邁步出去的作生生頓住,臉上勉強扯出來的笑容也僵在那里。
——封岌立在門外,背對著。高大的背影似山巒。
可不覺得踏實,只覺得丟臉。哭了那麼久,都被他聽去了……
封岌轉過來,掃過的眼睛,道:“你采的梅忘了拿。”
寒確實忘了。轉過彎腰去拿。
看見了翠微,翠微立在梅園門口,正朝這邊張。想對封岌說的那句話便咽了下去,將裝滿紅梅的竹籃抱在懷里,經過封岌邊往外走。
雪還在下,卻是細碎的小雪飄落。踩在雪地上,足底陷雪中發出些消融的聲響。
封岌一直目送寒走遠,看著將竹籃遞給翠微,然后走出梅園,逐漸消失在雪中。
然后他才離開。
他面無表地回到銜山閣,直接去了書房,去讀那卷未讀完的兵書。他吩咐:“去查母親和外祖父家的關系。”
長舟應了聲“是”,也不問這個是誰,轉出去辦。
不過兩刻鐘,長舟便回來了。
“寒正卿檢舉過岳丈貪污,致使程萬起被罰。程家惱怒,兒和離歸家。程氏未依,便斷了走。”長舟停頓了片刻,再道:“程萬起雖被貶,可勢力仍在復任之后打寒正卿,致使寒正卿遠赴邊地赴任,當個芝麻小。”
書案后的封岌未抬頭又讀了一頁書,問:“府中晚輩為何不上學。”
“幾位郎君一直在書院讀書,這次是您歸家,他們告假回來。至于幾位小娘子,府中有學堂,課程不多。”
“加課。增加品行課。”封岌下令。
軍中待慣了,他下令時總有不容忤逆的威嚴。長舟立刻轉出去傳達。
待長舟回來剛站定。
封岌命令:“開庫房給各房發新歲錢。”
長舟立刻去傳達。
長舟回來再次站定,封岌再問:“寒正卿是怎麼死的?”
“為軍隊向北齊送信時,被北齊人殺。”長舟說完悄悄松了口氣,幸好他有遠見提前查過。
封岌一聲冷哼,長舟雙膝抖了一下差點跪下去。
“是哪個莽夫令地方當使臣?草菅人命,軍法置。”
長舟還未開口應,封岌將手中的兵書擲于桌上,看向長舟:“讓你查的事呢?”
沉穩如長舟,竟也懵了一下。
在封岌的注視下,長舟終于想起來,是在梅林時讓他去查寒這幾日出府干什麼去了。可是他這一趟趟地領命,哪有時間去查?
“這就去!”
快傍晚了,封岌起去母親那里,陪母親用完晚膳回來的路上看見沈約呈從外面歸家。
他懷里抱著個梅花鹿花燈,一看就是小娘子會喜歡的東西。
“父親。”被義父看見,沈約呈有些尷尬,紅著臉將花燈藏在后。
封岌恍然,沈約呈已經十六了,可以開始議親了。思及他慘死的生父,他若早些家也算一種藉。
封岌了大半日的臉稍霽,問:“這是要送給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