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的啼囀刺破黎明的寂靜,阿波羅猛地自渾噩中驚醒。
他愕然看著蒼白晨曦籠罩的山谷與平原,有那麼片刻,完全記不起自己在這里呆站了多久、又是為何會佇立在這里。眼睫然眨,他盯著面前拔纖細的小樹,瞳仁困地收。
“達芙妮……?”他喃喃,手月桂淺灰褐的樹皮,指尖有些不穩。
這株新長的月桂樹表皮還算,但相比的,終究顯得糲且欠缺溫度。他沒能找到悉的廓與,呆了呆,一瞬間對自己的行為困極了:他為何要對這棵樹如此小心翼翼?為什麼要以人的名字呼喚沒有知覺、沒有靈的樹苗?
“啊——”短促的、哀鳴般的單音節。
猶如火花崩裂,意識之海中,因為太過疼痛而被強行掩埋的記憶閃回。阿波羅想起了一切。
“達芙妮!!”
他渾劇烈抖,幾乎是撲過去抱住了月桂樹。他將耳朵靠向樹木的軀,試圖傾聽原本腔的位置是否還有搏。他疑心聽到了微弱的心跳,再一凝神又什麼都沒有。他失的上樹木,落下連串的親吻。樹皮有些辛辣,帶著苦味,木訥地承他絕的激,與記憶中的瓣怎麼都合不上。
“回來,……”阿波羅的聲音開始破碎,“變回來……”
手可及的、在他前方奔跑的背影在腦海中燃燒。
“不要這樣……我知道你還在。”
他的額頭抵住樹干,試探著尋求回應一般輕輕撞了一下,而后第一下,更為用力。月桂樹搖晃起來,仿佛在躲開他額角相抵的嘗試。
緩慢地,頹然地,阿波羅扶著修長的樹干,一點點向下跪倒。
雙膝及泥土,他哽了片刻,輕聲吐出從未使用過的祈求話語:
“求你了。”
夜之神的輕紗完全退卻了,月桂樹應著日車的第一縷金,十分喜悅似地展著枝條。
達芙妮留給他最后的表是怎樣的?阿波羅忍耐著嘔吐般的沖回想。是在懸崖邊上,那之后就沒有再回頭,直到最后都沒有。而那個時候,看著他,綠眼睛孱弱地閃爍著,像被上末路的羚羊,好似一下子不認識他了。即便冒著跌下山崖碎骨的危險,即便化作眼前這無知無覺的樹木,也不肯留下!
暴烈的怒火點燃了。
“厄斯!!!”
阿波羅跳起來,舉目四顧,尋找可憎的觀眾。
后傳來羽翼舒展的撲簌聲,厄斯終于現形,懸停半空,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如我所言,你為輕視我的弓箭付出了代價。”
阿波羅不假思索地向后箭袋:“厄斯!是你!你用鉛箭中了!”
年模樣的之神唉喲一聲,往旁邊閃躲,同時無辜地聳肩:“這可是毫無據的指控。我給的只有一支金箭。”
“不可能……否則為什麼會——”阿波羅說不下去,又彎弓搭箭。
厄斯尖刻地笑起來,反問道:“是啊,為什麼呢?”
阿波羅的表有片刻的空白。
厄斯趁機直接消失了。
無宣泄的怒火后隨而至的,是強烈的不甘與困。為什麼?究竟為什麼?!為什麼寧可放棄能奔跑笑鬧的軀,也不愿意在他邊?變這樣,又獲得了什麼好?!只是為了傷害他、讓他心碎?!!
阿波羅忍不住抓住樹枝搖晃,像是要這麼把進樹皮里休眠的達芙妮吵醒,給出一個答案。他知道自己的舉極為可笑,厄斯說不定正躲在遠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失控。然而不那麼做,他熊熊燃燒的怒火與困就會徹底蒙蔽他的雙眼——他已經快要什麼都看不見了。
咔嚓。
尚未長的樹枝應聲折斷,阿波羅打了個寒。新鮮的樹濺到手上,過激的緒熏染視野,他險些以為那是紅的,駭得后退半步。月桂樹輕輕抖著,仿佛不堪承斷枝的疼痛,但似乎只是一陣較為強勁的山風經過,帶得小樹從樹梢到系微微地搖晃。
“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說著試圖將樹枝接回去。然而他并沒有修復植的力量,試了兩次之后,勒托之子的手垂落側。
“哈。”他聽到自己失常地低笑。他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翠綠的葉片點綴著手中的這一截枝,阿波羅盯著它看了良久,最后將纖細的枝椏彎折,仔細地、滿懷地將它結一頂翠葉的冠冕。也許是不知不覺間看達芙妮做了太多遍花冠,他一次就功了。
“既然你無法以我想要的方式為我的新娘,那麼至——”他將桂冠戴到發間,微笑了一下,“你將為我的樹。我的發、我的箭筒,都將由你的綠葉與小花環繞妝點。”
“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離開我旁。”
阿波羅回到德斯島。
越海灣靠近降生之地的海岸與沙灘時,他不由自主生出荒謬的希:也許一切都是個可怕的惡作劇,達芙妮其實還在神宮中、在常常眺的窗口等待他歸來。
為什麼不呢?他才離開了兩天。數個月的進退與糾纏,又怎麼會那麼快地消散?
飛過白的沙灘時,阿波羅的余捕捉到可疑的閃。回過神時,他已經降落,撿拾起陷在砂礫中的閃亮之。是枚金手鐲,鑲嵌貓眼石與祖母綠,他戴到達芙妮手上的那只。他很快在近旁的沙地里找到了與那枚手鐲對的另外半邊。
近旁的沙灘上還散落著蛇形戒指,金編織、紅玉髓做墜子的發帶,以及孤零零落單的單只綠松石耳環,另一只大概被海沖走了。
全都是他離開德斯那天,達芙妮上的件。
金子與寶石的重量讓這些飾沒能被汐走,卻沒能阻止逃走,甚至沒讓產生一丁點的留和遲疑:這些東西足以為任何一座城邦傳世的寶,在眼里卻不過是可以隨手丟棄的累贅。
阿波羅麻木地把打的沙粒從這些首飾表面抹掉,不又想笑了:他的心意、他的,對而言是否也是同樣?舍棄時甚至沒有毫的猶豫。
不,一定猶豫過。否則也不會在臨走時多此一舉,將他翻過來調整到更舒適的位置,還落下一個苦的吻。
竭力尋找意蛛馬跡的思緒回到原點:為什麼?
恐慌襲上心頭,他懷疑自己錯過了什麼,也許達芙妮留下過什麼不祥的信號。他必須在它們隨一起消失前將它們刻腦海。
阿波羅沖居所。他的宮殿依舊瑰麗宏偉,只是安靜得異常,他第一次到這居所太大了,每間無人的殿室都是張開的大口、險惡的陷阱。他追逐著金發的幻影奔跑游,差點在自己的神宮中迷路。不止一次,他聽到悅耳的輕笑,回頭時卻只看到空無一人的回廊與廳堂。
與神明的居所相比,達芙妮是那麼小,可到都是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窗邊的坐榻上扔著披肩,不上心地皺一團,好像隨時會被重新拿起裹在上。榻邊的影里出象牙的鞋尖,那是前幾天失蹤的便鞋。達芙妮不出去的時候喜歡踩著它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一閉眼他就能看到的樣子,甚至還能聽見那矮鞋跟叩擊地面時啪嗒的輕響。
這雙鞋子算是為數不多喜歡的東西,失一只時找了很久,卻沒發現是心不在焉地把它踢到了坐榻與箱籠的隙里。仔細想來,大概是再前一天他急切地向求索的確證時,單邊的鞋子掛在足尖搖搖晃晃,最后落進這刁鉆的角落,而那時他們都沒有心思注意那輕輕的一聲墜落。
簡直像個噩兆。
阿波羅回過頭,環視出沒最多的這間殿室,口逐漸揪,竟然產生窒息的錯覺。
每樣死、每面墻在達芙妮還在眼前的時候,都是后無關要的陪襯。而現在,背景賣力地襯托出主角的缺失,目之所及的角落盡是存在過的痕跡。每一眼都會喚起太過鮮活的記憶,讓他無止歇地墜回憶的幻覺,覺一轉、一側眸就又能看到,而后一次次在死寂中驚醒。
他哐地掀開放置的箱子,抖的手指翻整齊疊好的,湊到鼻尖,將臉埋進去。
清潔后噴灑的玫瑰水濃郁得刺鼻,掩蓋了所有可能留下的氣息,獨有的、甘甜又的香氣。
阿波羅視而不見的、一廂愿誤讀的細節在意識中復蘇。
在德斯時,達芙妮確實依舊對他展笑意:但并不是燦爛的、生機的笑,往往是他說了什麼,只回一個微笑作為答句。仿佛真正想說的話是不可言說的忌。常常坐在窗口凝遠方,一不很久,像在等待什麼降臨。那背影總是讓他不安,令他不住喚的名字,確認還存在——如今回想起來,這幾乎稱得上預。
他,就會循聲回頭,而后第一次見到他般怔楞半拍,仿佛再度認識到他擁有怎樣無可挑剔的外貌。面對他時,總是很快陷做夢般的恍惚表,像是被迷沖昏頭腦,但也許那也只是一種自我麻痹。
達芙妮顯而易見的憂郁、反常的沉默、藏在順從和熱中的忍耐和退讓,說任何一句話前小心翼翼的觀察,他陡然從后抱住時那驚嚇般的抖,他真的沒有注意到嗎?
他只是不愿意看到。
阿波羅不斷告訴自己,那只是暫時的,只要等到仙饌酒賜下,一切都會好轉,那時會重新快樂起來。不,即便是在德斯島的這十余天,也是有無可置疑的快樂時刻的。確實是他的,他看得出什麼時候在敷衍,什麼時候是真的為他心神馳。他鑒別謊言、裁定正義與邪惡的眼睛還不至于分辨不出虛假意。
阿波羅想起在沙灘上畫出的神符號。那絕非無意義的涂,一定傳達著什麼。他以意識描摹那些或直或曲的線條,含義依舊不可解,正如要那般決絕地離去的緣由,永遠地在綠蔭中埋葬。
是他做錯了嗎?
也許他不該因為狄俄尼索斯的境遇驚慌失措,以那種稱不上彩的方式帶來德斯島。
“你不喜歡這里的話,那麼我們回德爾菲。”他自言自語,松開手指,任由流水般的織穿過指落到地上。
就在這時,他察覺有神祇來到島嶼近旁。
來的居然是赫柏,模樣的神手捧一個華燦爛的雙耳壺,向他微笑問好。
阿波羅愕然看著看著執掌青春的赫拉之,不知道為何造訪。
“勒托之子,我奉父神之命送來你請求的仙饌酒。”
他一震,不由笑出聲來,越笑越大聲。
赫柏的表由無措轉為驚駭,翕,像是見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卻又不確定是否該點破。
阿波羅怔了一下,有什麼滾燙的、潤的東西隨著睫扇掉落臉頰。
他這才意識到,不知何時,他已然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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