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時節,端午才過,晉宮苑炎氣蒸蒸。
六宮各殿的漆木長廊上仍懸著菖艾葉,熱風拂過,散發出陣陣辛辣的香氣。
簪纓所居的玉燭殿,卻是一室清涼。
子素習弱,冬日畏寒,夏日怕熱,到了這頂頂熱的月份,每日必得供足三座冰鑒在屋里,才消得暑去。
今日,寢中卻無一個宮婢搖扇。
清早起,簪纓便屏退了宮人,獨坐于落地銅鏡前。
抬手掀起厚的劉海兒,出額,對著鏡,默默有一時了。
鏡中生得雪白,眉黛朱,著一套古玉領曲裾,廣袖長帶,簪珥佩環,無一不是得合度。
就連跽坐的姿勢,即使坐久背痛,依舊如尺子量出來一般筆直。
簪纓抬袖一,鏡中影子亦跟著抬袖。
彎角,鏡中那張不施黛的臉,同樣出一個比木偶活潑不了多的僵表。
簪纓傾挨近,烏黑的眸子定定注視鏡中的自己,好似不識。
“哎喲小娘子,怎在這里發呆?”
室的織金百草錦簾忽被掀開,一個穿墨綠皂緣曲裾的老婦踩著碎步進來,宏亮的聲音如倒豆:“眼看小娘子的及笄宴就到,為太子殿下繡的金囊可得了?不是老多話,小娘子與其在此躲懶,不如過去用心繡幾針呢。”
悉的管束口吻,令簪纓眸輕。
隨即放下手,一片呆板的劉海將額頭一遮,頃刻間,便與方才的婉容判若兩人。
沒有錯,簪纓想,我當真回到了十五歲,還未及笄時。
玉燭殿是皇后居所顯宮的配殿,自從有記憶起,便住在這里了。
簪纓姓傅,是門閥世家傅氏的三房之。其父傅子胥,在大晉朝舉國冠南渡后的第一場北伐之戰中,隨長兄傅容赴邊,兄弟二人皆不幸殉國事。
的母親唐素則出于富賈之家,只不過唐家這個“富”,是富可敵國的富。
唐氏一族發跡于前朝,當時的都城猶在中原長安,北方胡狄尚未敢鳴鏑犯邊。唐家初以販馬起家,后經營糧布細瓷,廣置產業,四代累積,資財巨萬。至唐素一輩,唐老爺子膝下唯此一個,細心教養長大,后將諾大家業全部由兒手中。
唐素確也不負所,不但接住了這份家業,還大膽探索,通拓海路,致力將唐氏商號下的綢與瓷售往西域與海外之國。
“大晉唐夫人”之名,便由此遠傳。
須知時人士庶有別,最是鄙視商賈,晉帝李豫卻破天荒地賜封唐素為“新昌縣君”。
衛皇后喜其人,更與唐素義結金蘭,以姊妹相稱。
有明白人腹誹:此舉豈止是抬舉,自南渡以來,朝廷被士族門閥分權弄兵,致使皇權不振,國庫不盈,帝后這呀,分明是在結晉朝第一錢袋子呢。
不管是真是假,傅簪纓與晉朝太子的親,便在唐夫人與衛皇后的好中定下了。
可惜天不假年,唐素在一次帶領商隊出海時,不幸遭遇颶風,一船人皆殞于海難。
年僅三歲的簪纓,在繼承唐家所有財富的同時,了孤。
李豫于是下旨將人從傅家接到宮中養。
——所以啊,低頭,凝視系在腰帶上的如意形白玉鑰匙:這樁親,本不是傅簪纓上趕著的,為何上一世自己總是謹小慎微,總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配不上李景煥呢?
那只金繡香囊,便是想趕在及笄前,不惜熬紅一雙眼睛,也要一針針自己的心意,送給景煥哥哥作禮的。
可著建康城去打聽,誰家郎人禮,反倒煞費心意地送別人禮?
然前世的,自由皇后親自教導,宮中傅姆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教夫為妻綱、子順德的道理;又總說,將來太子便是唯一的依靠,要好生敬,凡事當以太子為先,以皇室為先。
孩最是如白紙。
聽得多了,這些形形的話便一層層,一疊疊,涂滿簪纓的心。
李景煥卻真對得起,在的及笄大禮上,與傅氏在筵席的假山后互訴衷腸,被撞破。
而那個容貌楚楚名傅妝雪的姑娘,簪纓上一次見,大兄還告訴說,這是傅家遠房的親戚,不過是來上京探親的。
什麼遠房親,直至那日簪纓方知,原來傅妝雪是大伯父當年在邊關與一胡相好,留下的私生。
大兄傅則安是傅家的長房長孫,那子,便是大兄同父異母的親妹子。
他們早就知道傅妝雪的真實份,只將一個蒙在鼓里。說來好笑,難不是跋扈的子,會欺負一個同宗的孤麼?
最信任的大兄,明知自己與太子有婚約,還幫著太子與傅妝雪暗自來往;而最依賴的“母后”,原來也早有察覺,卻聽之任之。
至于滿心傾慕的李景煥……
“阿纓你一向心思細,孤只不想你誤會,錯怪了阿雪!……你只放心罷,無論如何,你都會是孤的正妻。”
面對的追問,李景煥只如此解釋了一句。
可說這話的時候,簪纓的胳膊已在那場火災中廢了。
那是在撞破太子與傅妝雪之事后,多年的教養使然,為顧太子面,沒有在及笄宴上當著諸多賓客的面捅破,反而忍下滿心委屈替李景煥遮掩。
李景煥承諾會給一個代。
簪纓以為他所謂的代,是與傅妝雪了斷個干凈,不想等來等去,等到的卻是傅妝雪宮來找自己。
是傅則安帶的宮。
當時簪纓人在西苑的金匱書閣,聽見向來氣度沉穩的大兄幾乎用上懇求的口吻道:“阿纓,你給阿雪一個解釋的機會。”
“阿雪這些年……活得不易,你久居宮闈,不知一江之外的北朝胡塵蔽日,征伐無絕,從北至南流亡這一路,殍漫野,是九死一生才回來的……阿纓,阿雪人小不懂事,你做阿姊的多擔待些,可好?”
是不容易,門一關,傅妝雪便開始聲淚俱下地訴說世苦楚,多年不易,求原諒。
簪纓心里堵得難,冷著臉繞過書架走開。偏傅妝雪不識眼,亦步亦趨地跟上來。
那場火究竟是怎麼起的,簪纓至今都想不明白。
只記得在傅妝雪的泣聲中,簪纓約聞到一點焦味,當時心煩之下也未警覺,還是其后傅妝雪驚呼一聲,那時二人后的火勢已然大了。
屋中三壁皆堆積著絹書竹簡,只需一點火星,燒起來的速度簡直難以想象。外頭的傅則安察覺靜,第一時間沖進書閣,見傅妝雪嚇得難行,看了簪纓一眼,果斷地抱起傅妝雪奔出火場。
那一眼,讓簪纓寒徹心扉。
也想跑,可火勢實在太大了,阻住了閣門,幸而這時,聽見一道悉的聲音在外命令:“快救人!”
是太子。
簪纓在恐懼中燃起希。
而后,眼睜睜看著,趕來的太子親衛接應到書閣門口,就勢護著傅則安兄妹離開。
火舌滾滾的木梁在傅簪纓模糊的視線里轟然砸落。
下意識舉臂護頭,等侍衛再一次進來救人時,的右臂已經被燒爛一片。
被燒焦一段頭發的傅妝雪倒在大兄懷中,驚慌失措地看著。
“阿纓,對不起。”
后來,大兄伏在病榻前,面含慚地解釋:“兄長以為、太子殿下與你有總角之誼,殿下的親兵定然會首先顧著你,那麼我去救阿雪,你們兩個便都能安然無恙……”
李景煥的解釋則是:他以為傅則安與簪纓之間有十余年手足親,阿雪是后找回的,危急時刻,傅則安定然先向著多年的妹妹,他怕阿雪落單,故爾下令先救阿雪。
何其諷刺。
因為二人都覺得的份量應當是極重的,遇到危險總有人保護,所以,不約而同忽略了。
可前世的簪纓面心,又無主張,迷途不悔地說服自己信了這個解釋。
當醫丞診斷的右臂燒傷過劇,只能截肢保命時,心中只有一念:
了殘廢,景煥哥哥就不再要我了。
生而為人十五年,只為追逐一道影,而十五年的冀即將毀于一旦,這比焚穿的心更令害怕無助。
“除了截肢,還有一法,便是每隔數日割一回腐。”
那醫丞面對小君苦苦的哀求,面不忍:“小娘子三思,小娘子臂上的燒傷面過大,此法治標不治本,不過徒增痛苦而已。”
被豬油蒙了心。
寧肯忍無盡的痛苦,也不敢斷臂保命。
期間,皇后娘娘每日將最好的補品送到簪纓的寢殿,勸解放寬心,說眼下已經及笄年,待養好傷,太子妃之位非莫屬。而后取走了簪纓佩在上的財庫玉鑰,以示不忘前約。
李景煥也來看過幾次,看著被紗布包裹的小臂,神容憐惜,言又止。
后來似是不忍見苦,漸漸也不來了。
再后來,胳膊上的燒傷除了剜去越來越多的爛,深可見白骨,并不見好轉。又因當時在火場耽擱太久,煙塵傷了肺,開始咳。
宮人竊竊議論,傅娘恐是得了癆病。
不久皇后便下令,將移到北苑的蘿芷殿休養。
那一年的深秋,異常冷。
一座荒蕪冷殿,伴著山鬼寒鸮。
沒有人來看,只有太醫丞每隔七日來一回,為割除臂上腐。
皮連著筋,筋下埋著骨。
分離的聲音,敵不過秋風怒號。
*
自此后的兩年時間,傅簪纓幽居在蘿芷殿茍延殘。
兩年后,李豫駕崩,李景煥登庸稱帝。
這個做了十五年的“準太子妃”,沒封妃,更沒封后,下不了床,出不得屋,被宮人喚聲“君”,便像是天大的抬舉。
倒聽說傅妝雪封了貴妃。
簪纓的子骨卻是不了。
醒悟得太晚,無力回天,彌留之際只希外祖和母親留下的財庫,能用在造福黎民百姓的正途上。否則就算死,也無面目見先人。
誰知造化仿佛專與作對,聽聞李景煥登基后銳意太甚,力圖滅門閥,收兵權,結果世家紛紛反叛,各地流民帥趁起義稱王。
最終一個所謂的新安王橫空出世,率控弦之士二十萬直下建康,火燒朱雀橋,踞南城門兵臨城下。
點名,要傅簪纓,作為換皇城安全的籌碼。
幽燭冷榻上,發著高燒已經坐都坐不起來的傅簪纓,聽到春堇傳進的消息,第一個念頭是想笑。
何來的糊涂蠻子反王,難道沒有打聽明白,已是一枚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廢子,一文不值了嗎?
隨后傳來的消息又讓笑不出來——李景煥被困城中,連夜召集禮部。
召禮部而非兵部,堂堂大晉皇帝,有了和談屈從之意。
代價是犧牲一個久病無用的人,榨干的最后一分用。
懷著絕,悔恨與不甘,傅簪纓死在那個漫長、漆黑、冰冷的夜晚。
再睜眼,回到十五歲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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