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落在地上的是一盤圈的發辮。確切說是兩,一漆黑如墨、亮,一澤淺淡、躁糙。
但此刻,兩頭發已被編織一,縷縷纏繞在一起。
見姜稚著帕子的手不停打,驚蟄忙上前去順的背:“郡主先別急,這香囊還未必真是什麼偏方,您看前陣子轎凳壞了,可您也沒崴傷腳,當時那話本不也只應驗了一半嗎?興許大公子只是拿您頭發做個結發的寓意……”
“只是?”姜稚揚起眉梢,抖得更加厲害。
“奴婢說錯了……那也是,也是癩蝦蟆想吃天鵝,夠晦氣的了!”
姜稚將帕子往地上一擲,輕輕深呼吸著,食指點了點額角。
驚蟄繞到后,替摁起太。
“可有人瞧見你手?”
“您放心,奴婢讓人在街上的手,大公子當時一點沒察覺,回府才發現香囊丟了,這會兒正急匆匆往夫人的惠風院去。”
姜稚睜開眼來。
驚蟄:“咱們要不要過去瞧瞧?”
*
洗凈手上沾染的穢氣,換了寒的行頭,姜稚乘步輿出了瑤閣。
一路穿廊過橋,經山繞林,沿路仆役們見了這描金繪彩的步輿,全都意外地停下灑掃,恭敬分立道旁。
郡主雖在侯府住了快十年,與府上親眷來往卻并不多。
早時候還好些,侯爺常常領著小郡主與旁的院子走。后來侯爺隔三差五外出辦差,郡主便獨自住在侯爺專為辟出的西面,自過自的清凈日子,連與夫人也不怎麼熱絡了。
他們這些外院的更是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郡主幾次。
步輿一顛顛地過了一道道月門,到了惠風院外。
風里斷續傳來一道怨怪的聲:“說了……昨日已經戴滿……你不好生收起來……”
一道年輕的男聲爭辯:“我這不是想著時日越久效越好……”
“郡主來了!”院里眼尖的仆婦高聲迎了出來。
前頭說話的一男一立刻消了聲。
姜稚抿平平一線,一手攥了手爐,一手搭著婢的小臂走下步輿。
“郡主怎的突然過來了,可是有什麼要事?”仆婦笑著上前來。
姜稚自顧自目不斜視往里走。
驚蟄跟在后頭,皮笑不笑地看了那仆婦一眼:“柴嬤嬤這話說的,好像我們郡主沒事便不能來了。”
“怎麼會呢!夫人今兒一早還在惦念郡主,說有好一陣子都沒見著您了……”柴嬤嬤快步追上去,趕在兩人之前朝堂屋里看了一眼,這才殷勤挑起門簾。
堂屋里已停了爭吵。
上首婦人穿一藍緞盤五彩|金繡豎襟長襖,金簪髻,金珠垂耳,端的一副雍容富貴相,不過因才高聲嚷過,此刻略有些臉紅脖子的窘態。
見姜稚進屋,鐘氏定了定神,笑道:“稚怎的來了?”
“來找舅母話話家常。”姜稚隨口一答,朝下首男子瞟了眼。
方宗鳴今日穿了提氣的寶藍圓領袍,奈何頂了張蠟黃松弛的臉,反被這富貴襯得更沒神氣,只有一雙渾濁的眼睛在過門檻那刻亮起了。
姜稚了心底泛起的惡心,抬手松了斗篷系帶。
方宗鳴立馬搶步來接:“表妹與我就是了。”
姜稚一甩斗篷襟邊,避開他的手,由婢接去了斗篷和手爐。
鐘氏忙給方宗鳴遞了個眼。
方宗鳴輕咳一聲坐了回去,不服氣地翹起了二郎。
他這位表妹慣是這副拿下尖看人的架子,快十年了都養不。
可惜再矜貴清高,終有一日還不是要在男人下婉轉承歡的。
如今這一日也不遠了,他不過提前與親熱親熱,有什麼大不了。
鐘氏呵呵笑著打圓場:“舅母方才也正與你表哥話家常呢。”
姜稚在玫瑰椅上坐下,接過下人奉來的熱茶,手腕輕巧轉,拿茶蓋一下下撥著茶沫:“什麼家常這麼要,舅母這樣大肝火。”
“哪兒有什麼要的,不過是你表哥不聽話,我說了兩句。”鐘氏覷覷兒子,“看看,你表妹聽笑話了。”
“沒什麼要的便好,我來的路上見大表哥院里人慌慌張張出去,里說著要找什麼件,還以為家里遭賊了呢。”
鐘氏臉一僵。
方宗鳴翹著的也放了下去,咽著口水與鐘氏對視了眼。
鐘氏目閃爍了下,堆著笑指指兒子:“可不就為著這事才我說了!你表哥今日上街,弄丟了我上月給他求來的一塊平安符,也不知丟在了哪兒,只好多些人到找找!”
“不過是塊平安符,丟了再求一塊不就是了?”
“這符是好不容易從見微天師那兒求來的,可求不著第二塊了!”鐘氏嗔怪地瞟了瞟兒子。
方宗鳴:“對對對,表妹可還記得,咱們祖母生前也十分看重見微天師……”
“咱們祖母?”姜稚冷下臉來,“我祖母是定安大長公主,大表哥這是喊的誰?”
“胡謅什麼呢!”鐘氏咬牙切齒瞪了眼兒子,轉頭賠笑,“你表哥這張,別聽他的。”
“那既然是如此寶貝的平安符,是該隨戴著,舅母怎麼反倒讓大表哥收起來?”
“是天師說,戴滿三十日收起來,這才保平安康健。”
姜稚撥茶沫的作一頓。
“怎的了?”
“沒事,”姜稚緩緩了手中的茶盞,往小幾上一擱,“只覺著好怪的講究,難為大表哥了。”
方宗鳴那點張散去,得意地一挑眉:“看吧,表妹也說這講究怪,我就說那平安符自然是越戴越平安,多戴幾日,興許不平安康健,還能姻緣滿,抱得人歸呢!”
鐘氏恨恨看他:“有這功夫貧,還不快去把東西找回來!”
*
“趁著侯爺南下辦差……他們這是瘋了不!”直到陪姜稚回到瑤閣,驚蟄還覺得不可思議。
原是不信世上真有這等邪事,可方才郡主這一試探,不可以斷定偏方是真的,還能斷定偏方已期滿一月,就要奏效了。
照話本所說,從今往后,郡主便會慢慢慕上大公子,與他……
姜稚也想到了這里,記起話本里“水|融”的字眼,捂了捂翻江倒海的胃腹。
驚蟄趕給斟來一盞熱茶,想罵什麼,又覺罵什麼都解不了氣。
郡主這些年雖寄居侯府,卻自有寧國公留下的家業支撐,從沒在錢財上仰賴過侯府什麼。
反倒因著郡主與皇家的緣,還有寧國公生前的功績,侯府這些年添了不進賬,侯爺的職也連帶著水漲船高。
再說瑤閣年年得那許多金銀玉石、綾羅綢緞,哪次不是只要幾位表姐妹多看一眼,郡主便努努下給了。
有些人就是知道郡主心氣高,懶得計較蠅頭小利,便仗著那份養育之恩一年年變本加厲,盤算著如何吸郡主的,如今竟連郡主的人也不放過!
驚蟄:“郡主,咱們這就把香囊里的晦氣東西燒了,看這邪祟還怎麼作怪!”
姜稚喝過一盞熱茶,惡寒終于消下去一些,蹙眉擺擺手示意去。
可眼看著發辮湊近火燭,又覺得不對:“等等。”
這一燒,豈不燒了個燒灰也在一起?
別是死了都跟這臟東西分不開了!
姜稚攔下驚蟄,讓先去將這發辮妥善收好,想到話本里或許寫了破解辦法,從書匣重新取出了那本《依依傳》來看。
話本中,舅母的偏方制之后,依依與郎的形勢急轉直下——
邊關忽然告急,依依的郎為將門中人,匆忙趕赴前線敵,不得不與依依分離。
舅母歡天喜地,趁機與兒子商議起沖喜之事。
依依偶然聽見母子倆的墻角,才知這一家人惡毒至此,卻因寄人籬下,不敢貿然撕破臉,只好悄悄尋到一道長,請教如何才能破解偏方。
道長說倒也不難,只需親手用極極煞的兇斬斷那發辮即可。
依依聽罷一想:的郎不是正巧打仗去了嗎?等他凱旋,他那浴沙場的佩劍便是的法寶。和郎比金堅,定能在那之前守住本心,絕不負他!
“……”
姜稚抬眼看了看自己這座金屋。
比金堅的珠玉倒有十七八石,比金堅的郎怕是還未出世,找誰守住本心?又向誰去要這浴沙場的兇?
姜稚一面盤算著一面繼續往后翻。
話本中,道長卻已沒有更多指教,后文也沒再提及什麼偏方,只一味講郎走后,依依是如何如何肝腸寸斷,相思災,日日等待著邊關的捷報。
眼看剩下的書頁越來越薄,邊關的仗卻遲遲沒打完,姜稚越翻越快,越翻越覺得不對勁兒。
直到一氣兒翻到最后一頁,一行小字躍然紙上——
上卷完,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卷分解。
“……”
*
谷雨帶著茶水婢進來添茶的時候,正見姜稚一腦從書匣里倒出了一摞話本。
“郡主在找什麼?”谷雨認不得太多字,“要不奴婢請驚蟄姐姐過來幫忙?”
“不必了。”
姜稚掃了眼那摞書,已是一目了然。
書匣里本就沒有下卷。
這三余書肆,送了本霉頭的話本過來也就罷了,竟還是本殘卷。
瑤閣的賞是太好討了嗎?
姜稚看了眼窗外已晚的天,板起臉:“備好車駕,明日一早去一趟三余書肆。”
“奴婢這就著人去安排。”
“郡主明日要出門嗎?”一旁的茶水婢提醒,“奴婢方才從外頭回來,聽說明日城中要有大事呢。”
“什麼事?”
“就是河西那位打了勝仗的戰神將軍,好像就在明日回京。”
“怎麼,”姜稚睨一眼,“他將軍回京是大事,我永盈郡主上街便不是?”
“郡主的事自然也是大事,只怕到時候街上人又多又,馬車不便通行……”
“你是說,我明日就該待在府里哪兒都不去,讓路給那……”姜稚忽地一頓,“你說哪位打了勝仗的將軍?”
“就是三年前離京的,沈家那位——”
“那位日打馬過街招搖來去,斗走狗沒個正形,與我大表哥臭味相投的公子哥兒?”姜稚像聽著了什麼樂子,“你方才管他什麼神?”
茶水婢一噎。
谷雨一愣之下反應過來,扯開這沒眼力見兒的婢:“瞧你這沒見識的!這年頭是個從過軍的都能戰神啦?那沈家郎君多不著調的人,會打什麼仗,也值得郡主給眼神?咱們郡主的馬車上街,哪次不是人人退避三舍,從來只有人家為郡主夾道的,誰還敢著郡主不?”
*
翌日一早,谷雨坐在慢如爬的馬車中,聽著窗外鼎沸的人聲,看著車里姜稚結了霜的臉,真想給自己這來上一掌。
方才剛出崇仁坊的時候分明好好的,還在拍馬屁,說從來只聽過狀元游街,可沒聽過紈绔游街的,昨日那茶水婢果真是大驚小怪。
郡主雖然沒吭聲,但看表,這馬屁應該是拍著了。
哪兒想到到了外街,不知誰敲著鑼喊了一嗓子,說邊關來的將軍們就快城了,街頭巷尾的人便全涌了出來,將整條主街圍了個水泄不通。
年輕的姑娘兜了滿懷的花枝,小孩兒騎在大人肩頭,拍著手嘰嘰喳喳,壯漢們拖家帶口地搶占高地。一眼去,滿街都是攢的人頭。
就這陣仗,別說郡主,怕是太上老君來了都不住。
人撥開一群又聚攏一群,偌大的馬車竟像落汪洋的一葉孤舟,往前進不了,回頭也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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