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去枕頭底下掏，奚桓一把扼住腕子，“你再這麼沒尊卑，趁早出去別伺候我。”

　采薇那子，正是個外強，自他六七歲后，再沒被他吼過，猛地他一端正訓一句，給淚珠子訓了出來。立時不開，在屋里摔杯子砸碟，揚言要告到花綢那里去。連翹在一頭勸，一頭使人收拾，哄哄鬧一場。

　奚桓沒空理睬，倒在床上放了帳子，提著裳，在世界里，盯著那一塊若若現的跡發呆。夜風微，攜帶著細細暗涌，仿佛是被撕破的純真，被他收藏，使他徒生一奇異的、見不得人的快樂。

　盯著盯著，滾燙的靜默地躥在了他的四肢百骸。

　正如他的揣測，花綢打跌了那一跤就有些不舒服，總覺有一疼。翠綃蔥蒨，睡在帳里左思右想，終究有些不放心，擎燈走到奚緞云屋里來。

　趕上奚緞云沒睡，靠在床頭納鞋底，迎頭見，忙招呼，“怎麼不披件裳？夜里還是涼，你自來子就有些弱，留神再病了，真是娘不完的心。”

　綺窗外星月朦朧，花綢上床，抱著有些靦腆地將下埋在膝上，“娘，我跟您說件事兒。今天我在山上了一跤，下頭磕著塊石頭，就一直有些不大爽快，回來用帕子搽出，倒是不多。”

　奚緞云立時將擱下鞋底，牽著胳膊往上打量，“別是抓了喜吧……”

　“什麼‘抓喜’？”

　“我先前同你講過的，人這頭有紅，被石頭磕著流，八就是石頭抓了喜去！”

　花綢一霎有些慌，惶惶的眼無神地轉一轉，“那可怎麼好？”

　奚緞云顰額一陣，又笑了，掐掐的臉，“不妨事，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你嫁了丈夫，他若因這個跟你計較，就算不得什麼好丈夫。可我瞧單煜晗讀書識禮，不是那樣的人，結親后你跟他說一說，他自然能諒。”

　“他會嗎？”花綢有些不放心，可百轉千回間，忽然想到奚桓，倘若是他，他一定不在意。因此輕輕笑了。

　風雨湖的風和地吹進來，輕拂若有還無的笑意。奚緞云不知道心里想著別人，還以為是為單煜晗害臊。

　于是將垂在前的一簾發到背后，慈地看著的珍寶，“他會的，他們家自來記掛著我們，魏夫人你也瞧在眼里的，是個難得不計較門第的好人。我的兒又這樣好，明月之珠，不能無颣，況且這一點點小事，何足掛齒？”

　說到此節，倏憶起，“魏夫人才寫了拜帖，說是過些日要來拜訪，我瞧那意思，是老侯爺的子骨見好，大約會帶著撮合山①的來，說定什麼時節過禮。”

　花綢無悲無喜地點頭，“娘，這事兒，別桓兒曉得。”

　“嗯？”奚緞云把兩只貓兒眼轉一轉，笑了，“曉得了，那個魔王還跟沒長大似的，日日纏著你，眼瞧著你要嫁人了，還不把家掀了？不告訴他，吩咐家下人，也別與他提起，免得他不好好讀書。”

　提起奚桓，又嘆，“我心里還有件事兒，今日在喬家，小喬和老太太的意思，是托我同甯兒提一提，松琴與桓兒也大了，該把事定一定。我還想呢，要怎麼同甯兒說這事。只怕甯兒是想等桓兒殿試后才定。”

　月三更，涼如水地照進花綢心里，那片地就顯得有荒涼，返照面上的笑，也有些荒涼，“既然托了您，您把話兒帶到，行不行的是大哥哥的事。”

　“是這個理。我瞧著松琴倒好，與桓兒般配。”

　“我瞧著也般配。”

　花綢頷首，把臉重埋回膝上，在手背上輕輕蹭一蹭，上頭仿佛還留著奚桓舌的余溫，潤而滾燙。可夜風微涼，朝吹拂，提醒著不為人知的以外，還有冷冰冰的未來。

　沒幾天，太亦開始有些滾燙，紫燕筑壘，翠鴛落沙，院墻上薔花，暖春濃華。

　范家治完范寶珠的喪，終不見奚甯前來吊唁，撤了靈堂，仍舊使韞倩去還所借之幡。韞倩前腳走，莊萃裊后腳就有一堆怨言吹到范貞德耳邊：

　“老爺瞧瞧，這做了多年的夫妻，臨了連送也不來送一送，這奚甯的心，真是比石頭還！老爺如今快別指他了，我看，早些另尋出路要。”

　范貞德欹在榻上，哼著咿咿呀呀的音調，“婦人眼，還用你說？我早急另辟蹊徑了。”

　“誰？”莊萃裊樂呵呵捉到榻上，兩個眼像見著活菩薩似地盯過來。

　“單煜晗。”范貞德將手上的折扇柄逍遙地轉一轉。

　“他？他在京里，向來不大于人來往，能有什麼門路？老爺可別是急得沒路走。你這里大堆大堆的銀子送過去，他什麼也幫不上，豈不咱們白吃虧？”

　“所以說你是婦人之見，為了升遷，滿京里誰的消息我不探聽著點兒？別說他單煜晗，就是潘懋家里的婆娘今兒穿什麼的肚兜我都能打聽出來！”

　說得莊萃裊千百地一笑，將他胳膊推一把，“說什麼呢。”

　范貞德漸斂了笑意，唰一下抖開絹扇，扇上滿題佛語，卻洗不凈他的利熏心，“他單煜晗能瞞得過京師的眼，卻瞞不過我范貞德的順風耳。你別瞧他對誰都敬而遠之，可暗里早攀上了潘懋這棵大樹，明上，又十分有遠見地攀上花家這門親事。我范貞德還真是服他了，他怎麼就知道奚甯這麼個石頭，能待花家這門遠親如此上心？”

　“老爺的意思是，單煜晗早早的就與花家定了親，為的是攀上奚甯？”

　“這小子……”范貞德咋舌不住，滿里的贊揚，“這小子真是不簡單。他曉得奚甯在朝堂一不幫親二不扶友，索來了個兩手抓！這些年維持著他潔自好的名聲，面上從不攀權附勢，就等著與花家了禮后，奚甯的眼睛能放到他上去，他就能一步蹬天。”

　“那他又去攀潘懋做什麼？”

　“他這是首鼠兩端，各尋依靠。我看這小子野心大得很，絕不甘就在太常寺當一輩子差，他是想進六部、進閣。”

　莊萃裊冥想一陣，揮扇轉過來，“人家怎麼樣，與咱們沒干系，我只問，老爺通了他的門路，升遷的事兒可有了信兒沒有？”

　“沒有我找他做什麼？他與吏部驗封清吏司高大人暗里打過招呼了，等他升上去，就考核我績，提補他的缺，太常寺寺丞。”

　喜得莊萃裊釵搖髻晃，“太好了！老爺在那‘和尚廟’里熬了這些年，總算能出頭了！”

　“別忙著高興，我有正事兒問你。”范貞德端坐起來，唰地收起扇，“奚府里，有沒有可靠的人？為，重在耳清目明，寶珠沒了，如今奚府里打探不著消息，始終不妥。有個人在里頭，我總是安心些，省得哪日奚甯查賬查到我頭上來，我還稀里糊涂什麼都不知道。”

　莊萃裊笑睨他一眼，“喲，人家查的都是要的大，何至于查你一個‘和尚廟’？”

　見他面不佳，立時正經起來，“有倒是有，往前時常到那府里去，有兩個丫頭倒與我說得上話，也拿了我不賞，使們盯著些，總是沒問題。”

　“那你使們看著些，有什麼風吹草，務必回話兒。多長對耳朵，總是沒錯。”

　范貞德笑倚到榻背上，口里又哼起小調，咿咿呀呀聽不清，一雙權勢眼飄到廳外，斷金烏。

　月到晚夕，半窗明滅，夜風攜帶花香撲朔而來，鏡中恰有春鶯趣，一個卸妝，一個拆冠，正是夢回海棠好時節。

　黃昏韞倩打發人回家傳話，該夜就睡在奚府里，洗漱完，便與花綢并頭枕在榻上，細說家常。說起那門親事，花綢滿是嘆息，“請期請的是什麼時候？”

　“五月初六。”韞倩將頭發順到背后，與花綢對著臉說話，口里吐著淡淡蘭麝馨香，“就個把月的事兒了，我的屏風你繡到哪里了？”

　說話間花綢爬起來，到箱柜里翻了兩片卷好的鶯煙羅鋪在床上，“你瞧，繡了兩面了，都是雙面蘇繡。”一面是百蝶，一面是半枝玉蘭，“另兩片也是玉蘭花，繡好了連一幅百蝶穿花花樣，立在臥房里，雅得很。”

　“你用大繡架繡的？”

　“自然了，這麼大一片，繡繃子哪里繃得開？”花綢收去箱柜里放著，一壁扭頭，“那盧正元可有妾室沒有？”

　“怎麼沒有？聽說有三房小妾，年長的四十出頭，年紀小的二十出頭。”

　“那可有孩子沒有？”

　“有兩個兒。”韞倩拿著扇坐起來，靠在壁上，“老早就嫁人了，倒不打。只是他沒個兒子，娶我，就是在飛鴻寺打的卦，與我八字正配，說我能為他家生三個兒子。話兒說在哪里，回頭我要是生不出來，還不曉得怎麼開好。”

　花綢弄著一把七弦琴，搊弄了兩個音，仍舊掛起來，“生不生得了，又不是你說了算的。我看他先前有房太太，又有三房小妾，近五十的年紀，別是他自個兒有些什麼病因吧？”

　“誰知道呢？橫豎我生不了，世人就都說是我的病。”

　跳躍的燭下，花綢迎面走來，帶著抹俏皮的笑，“你若怕生不出人說你，我給你出個法子。回頭你找個年輕力壯的，與他生了，就當是盧正元的，他當個冤大頭！”

　韞倩一下匍跪過來打，“要死要死！這種話兒也好說的？”

　兩個人鬧打做一團，日后韞倩回想，倒是一語夢讖，思來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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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撮合山：即人，又稱大冰；人；妁；伐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