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留心打聽,也沒打聽出個什麼來。咱們回去,多半是陪著太太說話兒,也在奚大人耳前嚼什麼話。況且,爺既是丈夫,不得您有個好前程呢,也不會無端去阻爺的仕途。”
一縷風進來,卷起單煜晗角上半寐的笑,像黑暗里迸出一點冷,很快又熄滅,“橫豎奚子賢是不會有助于我了,也好,早點認清,也好早點將心思放到潘懋那里。我聽見說昨兒范貞德使人來遞過拜帖,他有什麼事兒?”
畢安埋首想一想,“只說有件要事要來拜訪爺,別的沒提。”
“什麼事兒衙門里不能說?”
“小的也奇怪呢,他進了太常寺,與爺見著也便宜,何苦還要往家來?我猜,大約真是件要事兒,在衙門里人多雜,不大好說。”
單煜晗撐案起來,踅到床前,窗外是一下玄月,割著他忿忿的心,他想對著夜空嘶吼出所有的恨與怨,卻是輕輕地一低頭:
“尋個不在家的時候,請他來吧。”
夜,亦隨他低低地沉下來。
幾番日升,那天的事便像一只蒼蠅,被花綢合著茶水惡心地咽下,沒對任何人提起,只是恍惚有些怕起單煜晗來,夜趁他沒回房,先早早睡下,避著與他說話。好在打那天起,他多半睡在書房,甚進屋,二人一連好些日子沒講半句話。
這日趁著他往衙門里去,花綢早早地就收拾停妥出了門,一則是回奚府里探親,二則是為打發奚桓場,皆有個正名頭。
可饒是如此,那魏夫人還言三語四發了酸腔,“好婦人家,就不該日往外跑,日日趕著車馬在街上竄,什麼樣子?就是家里不說什麼,別人瞧見,也要說閑話。”
花綢閉口不言語,走出門來,倒是紅藕發了一肚子牢,“什麼意思,幾條街上住著,我們回去瞧太太還不?既做了親,不見去拜訪親家母就罷了,兒去瞧娘,還有話說。可見從前那好人模樣,都是裝出來的,如今娶進門,就原形畢了。”
既是回去瞧奚緞云,紅藕自然是要跟著的,向來與奚緞云要好。單留下椿娘看屋子,只怕又像上回似的,單煜晗歸家,沒人答他的話,又帶累別的丫頭罰。
這遭坐的轎,鉆進去,沒顛出一里地,不知怎麼的,花綢一顆心就被顛得發慌,開簾子因問紅藕,“咱們出來時,燒茶的爐子熄了吧?我心里跳跳的,總怕椿娘打瞌睡,房子點起來。”
紅藕跟著轎走,絹子掩面,隔著街市人流嗔,“姑娘只管放心,秋桂們兩個還在呢,就是打瞌睡,也不會全都是睜眼瞎。”
如此罷了,花綢撳著鶻突的心口,摁下焦慮不題,走到奚府門前來,正瞧見韞倩打馬車里鉆出來,哎呀呀,不得了,云吹做修鬢,金折為釵,桃花染做胭脂,芙蓉裁了玉,打扮得雕玉琢,好不神!
乍見比往日愁減許多,花綢的心也不跳了,高興著就去挽進門,“算你孝順,喊你來瞧你姑,你趕了車就跑來,你姑見著你,也高興。”
“呸、”韞倩笑嘻嘻搭口啐,“我往前吃了姑多頓飯,聽見不回揚州了,我比你還高興呢,怎麼不來瞧?”
花綢后搦了腰,將上下掃量,“噯,我瞧著你吃了什麼仙藥似的,面紅的,未必是你那盧正元要病死了,你怎的這麼高興?”
一提盧正元,韞倩便翻了個白眼,“我倒是日日盼著他死,嗨,你說他死了多好,底下又沒子侄,上又沒父母叔伯,死了,滿副家財還不名正言順落我手里?頂多分些與他兩個兒,養著他那幾房小妾,我還樂得清靜又自在。偏這黑野豬,子壯得跟頭牛似的,別說死,一冬天,我連噴嚏也沒見他打一個。”
一席話講得花綢前仰后合地發笑,挽著園中款步。滿目蕙草扶疏,松蔭影,紅日搖翠,綠野晴天,匝匝春意,麻麻花間橫。趁著這景致,花綢輕嘆一聲,將那日愁事說與邊人。
柳影啼鶯,唧唧伴著韞倩乍起的簧囀,“什麼?這單煜晗看著溫文爾雅好個讀書人的樣子,竟然也做這等事?!”
“也嚇了我一跳。”花綢探繡鞋尖,撇著角,“雖說服侍丈夫是本分,可我偏不喜歡他那用強的勁兒,往日我都順著他,那天我打了他一掌,就沒。可我事后一陣后怕,我的天,我把他打了,還不知他告訴太太,我要怎麼挨罵呢,害我擔驚怕了好幾日,他倒沒告訴太太,只是不大往屋里來歇了。”
“他不來,你倒還樂得自在,怎麼反倒愁眉苦臉的?噢……我曉得了,你是怕他長久不來了,你落不下個孩子,往后沒個依靠?你且放寬心,他自己也三十來歲的人,膝下沒個子嗣,比你還著急呢,不過幾日仍舊回去。”
花綢默默無言,愁心點點,往前去,撞見馮照妝,正領著一班丫頭婆子往二房屋里去,個個兒手上抱著不東西,想是著為奚澗收拾闈。花綢福問安,馮照妝面上卻是淡淡的,隨口寒暄兩句,便往那頭里去。
韞倩夠著脖子一,才收回眼來,“你這二嫂嫂,怎麼又變了副臉。”
“嗨,盼著我娘回揚州,滿副家業就好給照管。我娘上回走那天,高興得就差蹦起八丈高,又聽見我娘不走了,自然有些不高興。”
“說起來,姑都快走到道上了,怎的又老爺說回來了?”
“我也不知道。”
花綢淡淡抿,說話間蹀躞進蓮花顛,嗅了一鼻子飯食香。奚緞云昨日夜里就得消息兩個要帶著丫頭來,天不亮就起來燒鴨子弄鵝,做了滿當當一桌,又是木樨餅又是豬臘,并著春筍煨的,一壺荷花酒,娘們幾個吃起來。
不一時見奚桓東西收拾好,使幾個小廝府門外套車等候,自個兒往這屋里來辭。花綢見他上穿著嶄新的墨綠蟬翼紗袍子,著白里子,走上前去拈著袖挲兩下,“夜里里頭冷,你這里子也薄了些,換件厚點的來才好。”湊近了,嗅見他上酒氣淡淡,便提起兩彎眉問:“你打哪里來?”
奚桓垂眼看迷卷的睫潷下淡淡的,撲朔地在的腮上,整顆心就恨不得跳出去擁抱,面上卻聲不,“自然是從屋里來。”
“我是問屋里來前。”花綢抬眼瞪他,須臾有些失了分寸。
“噢,是問這個,”奚桓餳著眼笑,轉了個,慢條條落到榻上,“碧喬巷來,昨夜與施兆庵連朝周乾在拜月閣吃酒,吃多了,就歇在那里,一早起往家來。”
剎那間,花綢瞅他那羈傲模樣,有些惱,眼在暗淡中亮起一點火,“今兒要考試,你昨夜還吃酒?”
瞧似有些生氣,奚桓暗里反高興得不得了,將下頜隨意點點。可花綢卻將那些要潑出口的話嚼一嚼,像苦守著什麼,又咽回腹,溫地朝窗外一眼,“走了,我送你出去。”
風吹皺一池碧玉,湖中荷葉連天,岸上有人正苦,杜鵑聲卻啼歸去,慘梨花散。花綢輕點腳尖,款挪蓮步,風拂過下頜,抬起來,看著煙柳鋪了十里堤,他墨綠的擺飄搖在眼底,仿是一抹離恨。
大約是頭腦遲鈍,那日與單煜晗拉扯,有害怕有懷恨,就連與韞倩說起時,也只有余悸和厭煩,可眼下奚桓在邊,卻有委屈后知后覺鋪天蓋地襲來。想與他說一說,開口卻了,“好桓兒,我記得你往前也不吃酒啊,怎麼這些日子夜飲晨醉的?”
奚桓歪著臉笑睨,答案兜在眼底,好像在等著挖掘,“你記得不錯,從前不知事,也不曉得酒是個好東西,現在卻覺著好。”
他靜候一會兒,還是遲遲不肯來發掘,他便斂了笑意,將那些長期埋在酒壺中的失意與說說,也只有與能說,“醉倒就能暫時忘記你。”話音甫落,像是捅破了一層窗戶紙,風索就從這窟窿眼里往里旋了,“我不用睜著眼睛想你與單煜晗在做什麼,他可能會抱你、親你,對你做我從沒做過的事,我還沒有資格生氣。”
柳蔭地將花綢的眼掩藏,平靜得看不出心里的震,好像他說什麼,都不得到的回響。
奚桓料到了,只是沒料到他仍舊會失,他一步擋在面前,垂著眼虔誠地睇住,“姑媽,你說句實話,你過得好嗎?要是你過得不好,只要你一句話,你從前說的那些阻礙就都不能阻得了我,你就是埋在十八層地獄,我也會帶著你殺回人間來。要是,你過得好,我以后就只拿你當姑媽,不敢越雷池半步。”
言畢,他歪著腦袋去撈的目,“只要你一句話。”
楊柳千,記得往年曾到此,恍如舊時。只是他比從前沉穩了許多,卻仍有年意氣的固執。花綢眼亦有晴萬丈,又有濃百字,但不能說,知道奚桓言出必行,若開口,就真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遠信無憑,盼殺了多,久久等不到開口,奚桓失地退了兩步,珍而重之地朝作了個揖,“就到這里,不必送了。”
言訖一轉,花綢的心了一,跟著出一只腳,想喊他,卻又謹慎地止了步,生出來的一點點甘勇與沖,無端端又被春風吹滅了,只剩得香消玉簪,恨染長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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