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付九百六十二文, 實付一兩三錢散銀,小二找余……”
華老太爺瞇著眼睛對著本賬冊,一句一句地念。
四下噼里啪啦的, 全是撥算珠的聲音。
唐荼荼聽著數,撿的那塊石子也沒用著。幾乎是華姥爺話音剛落,就報出了結果。
“全天進賬九兩二錢,本錢四兩三,賺四兩九, 小二多找了十個銅板。”
左邊, 坐在棋桌上的老賬房“嚯”了一聲,驚奇道:“和我拿算盤打得分毫不差!”
周圍老先生看空著兩只手,都不信這個邪:“老爺跟你家孫閨串通好了, 落我們面子來了是吧?快下去, 我來念個題!”
那位老先生喜眉笑眼地站到最前頭,這回不念賬本了,他隨口出數,加了減減了加,念了十幾個數后,讓翻個兩番,又加加減減,再取五分之一, 這就是算加減乘除混合了。
這回數字大,唐荼荼心算有點跟不上,以五指代替算盤,十手指靈活得不像個胖閨。
一群人只見左右手指屈連點,照舊是老先生念完,唐荼荼就報了數。
“怎樣!是不是這個數?”周圍好幾位老先生不差那二兩銀子, 都沒打算盤,只盯著唐荼荼瞧,見雙手這一通比劃,竟然得出了數?
忙問周圍撥算盤的老先生們,這回算得對不對。
竟然還是對的!
一群老先生都震驚起來,看出尚有余力,老先生念題的速度還跟不上手指比劃的速度,每次比劃完了,都要停一停,等著念下一個數,分明是更快也能跟得上。
“嚯,丫頭神算子啊!”
唐荼荼只笑,不說話。
對數字敏至極,但凡是數字,不管聽覺記憶,還是視覺記憶,都能記很久。那幅京城輿圖,畫了小半年,把自己畫出的四十多座坊市尺寸、各家署衙門占地面積,走過的每條大街寬長,全背清楚了。
珠心算和手算,又是上輩子為數不多的娛樂活之一,換了個朝代也沒忘。
這下,一群老先生誰也不跟比了,挨個坐到面前那張棋桌上,著出題。一群人挨著出了一圈題,無一錯,終于相信了這心算的本事比撥算盤快。
華老太爺大笑道:“哈哈哈,虧你們各個趾高氣昂,連徒弟都懶得帶,嫌徒弟這個笨,那個慢,這會兒竟連個小丫頭都沒比過!”
老先生們不理他,驚訝地圍著問:“這手心算,是誰教你的?”
唐荼荼含糊道:“我哥教的。他在書院會學明算科,等進了國子監,還有更厲害的明算老師教。”
一聽書院和國子監,老先生們就不再問了,岳峙書院在京城是榜上有名的書院。鄉試開考以后,華老太爺更是吹噓他外孫好幾天了,滿院的先生都知道那位小爺文才厲害。
可只旁聽那哥哥講幾句,就能有如此造詣,也是難得。
有先生唏噓:“可惜是個姑娘,將來遲早要嫁人的,不然學學做生意多好。”
也有的先生道:“咱家三當家算數也厲害,但三當家不會使算盤,得拿紙筆才能算。三當家常掛在邊的,不就是‘要招個婿進來’麼?”
“丫頭也招個婿多好,老爺的家業也不用全給那幾個傻爺禍禍。”
他們一群賬房,當著華老太爺的面兒吐槽他幾個親孫子,華老太爺也沒惱,笑著揮揮手:“都散了吧,荼荼得去吃飯啦,丫頭剛才就了。”
這才把唐荼荼從人堆里拉出來。
祖孫倆朝著東園走。
華姥爺看著,慨道:“剛才看著你,我就想起了你姥姥。這比算盤贏賞錢的玩法,還是你姥姥想出來的,那群賬房里頭——”
華姥爺回頭去指,指了幾個四十多歲的先生。
“——那幾位,你看見沒?都是你姥姥教出來的。我們剛來京城落腳的時候,整條街上啊,數你姥姥算數最厲害,不論客人進來買了什麼東西,客人往手里拿,跑堂的跟著念一遍買了什麼,等客人走到柜臺前,直接錢就行——你姥姥已經算完啦!”
“算盤打得也好,倆手各拿一個算盤,左手算,右手核,算完兩邊對一遍,數一樣,就是算對了;數不一樣,重打一遍。我倆每到月底,點著油燈坐窗前核賬,我核完兩本,能核完一沓兒。”
天津話味兒重,華姥爺一張,就跟唱數來寶似的,他來了京城多年了也沒扭過來,反倒把周圍一圈人都帶跑偏了,了這個調調。
唐荼荼聽著有趣,一個勁兒地笑。
華姥爺嘆口氣:“你姥姥呀,就是命不好,窮出,嫁了個更窮的我。年輕時跟我吃了不苦,東跑西跑地進貨、挑擔子,多風風雨雨跟我一塊扛過來。”
“婦人不能吃苦,一吃苦就老得快,病得早,四十來歲時得了心疾,心疾熬人,走的時候也難,不是安安穩穩走的。”
唐荼荼不知說什麼好,抿著悶了會兒,憋出一句“您節哀”。
華老太爺擺擺手:“姥爺年紀大啦,這兩年腳也不利索啦,說不準哪天就見著了,前后腳的事。能多見你們一回,就是好的。”
唐荼荼心里那“這不是我親人”的疏離,又如洋蔥一樣,猝不及防地被人掀了一層,辣得眼睛都花了。
“……我和哥哥,以后多來看您。”
快要走到飯堂時,華姥爺越走越慢,漸漸頓住了腳。
他眉心聚攏,盯著荼荼看了會兒,忽然又道:“荼荼,姥爺再考你一題。這題難,不要急,你好好算一算。”
唐荼荼忙道:“您說。”
“你知道咱京城多人口嗎?”
唐荼荼道:“一百五十萬了。”從唐老爺那兒聽過一。
華姥爺點點頭:“文宗三年,整個直隸省,墾田數實載為二千八百萬畝,其中一半地種莊稼,良田、瘠土四六開,均下來畝產不到兩石,出谷六分。京城丁壯五十萬人,一天口糧算二斤,婦人小兒老人百萬,每天的口糧差不多斤半。河北天津兩府,人口是京城的五倍有余——直隸省每年自己產的糧食,夠不夠吃?”
盛朝一石約莫為一百二十斤。唐荼荼果斷搖頭:“不夠。”
“差多?”
唐荼荼:“三十三萬萬斤左右。”
華老太爺道:“錯了。”
唐荼荼愣住,飛快重新算了一遍,正要說自己沒錯,華姥爺卻嘆了一聲。
“京城豪門世族那麼多,奢侈無度,浪費了的也多,加上番邦異族的流,一年的缺口約莫是五十萬萬斤。”
差這麼多?
唐荼荼瞠大眼睛。
華姥爺又問:“知道缺的糧食從哪兒調不?”
唐荼荼猶豫著揣:“江南?”
華姥爺贊許地看一眼,補充道:“多數從江南調,數出于黃淮——主要是河南省。咱們繼續。”
華姥爺眉眼一凝,語速越來越快,毫不見老年人該有的遲鈍。
“京城每每過不完夏,就吃空了去年的秋糧,但此時江南趕上梅雨季,漕運不通,只能先從黃淮調些糧。黃淮比江南近許多,可是走陸路,漕卒就多,一路緩行,至京要耗損三——黃淮需要調多糧,才能解直隸三個月之急?”
唐荼荼掐指算了幾息:“十九萬萬斤左右。”
華姥爺點頭,又道:“吃完這三月,江南的秋糧就到了。秋糧走大運河北上,行程極快,漕卒也,路上損耗僅為一,余九。進了直隸,進各府糧窯存放,要填滿倉位,才能保證直隸百姓到明年夏天六月的用糧。”
華老太爺盯著,幾乎句句:“各城除了糧倉,還有兩座常平倉,是避免城中缺糧時、谷貴傷民而建的,也得填滿。那需要從江南調多糧,才夠直隸吃到明年夏天?各城的糧倉多大?京城的常平倉,又有多大?”
唐荼荼:“……”
華老太爺哼笑一聲:“怎麼,算不出了?”
唐荼荼訥訥道:“需要調十六萬萬斤,一千四百萬石,才夠吃到明年。糧倉和常平倉……算不出來,我不知道糧食是全放糧倉,還是賣給百姓一部分后,再把剩下的去填倉?”
越說越沒底:“……東西市的常平倉我倒是見過,按面積估算,可能能放個……五十萬石糧?”
華姥爺不可置信道:“你算出來了?”
先頭,賬房先生們夸唐荼荼算好的時候,華姥爺還只是笑,眼下目里滿是驚奇。
他恍神了好半天,眉頭才松懈下來,似一瞬間豁然開朗,臉上的褶子全堆了笑紋路。
這干瘦的老頭抓住荼荼的手,話都說不囫圇了,啞聲慨道。
“好孩子!好孩子!姥爺有數了!姥爺心里有數,能算得了糧,便能算得了天下百千行商,回頭我跟你娘商量……”
他又猛地停住:“且不說這個,說這個太早了!荼荼你記住了,萬萬不可把這算丟下,咱家靠的就是算發家,算不清楚賬,一輩子白活!”
唐荼荼不知他怎麼突然激起來,愣愣點了點頭。
華姥爺是攥著的手到了飯堂,才放下,老人家只就著小菜喝了一碗粥,就又匆匆出門了。
走出飯堂了,他又匆匆返回來,掏出二兩銀子放在桌上,落下句“荼荼拿去買好吃的”,就又頭也不回地走了。
奇奇怪怪的……
華家主子就這麼兩位,仆從卻多,還有那些賬房先生,都是要一塊吃飯的,便在外院建了個飯堂,幾張長桌、幾張條凳擺開,能容納二十個人一塊吃飯。
正是清晨飯點,飯堂里熱鬧。
等到吃完了半碗云吞,唐荼荼昏昏沉沉的腦子,和|窒在口的那一口氣才松下來。
那道糧草題實在不好算,姥爺沒拿不同作不同畝產,還有不同的出米率難為,只給了個均數,就是在便宜了。
可更讓唐荼荼目驚心的是,直隸省的糧食浪費竟嚴重至此。
每年從江淮兩地調來的糧就足夠全省吃用了,再刨掉釀酒、做醬和牲口飼料的糧,略一算,直隸百姓浪費的糧食竟有半座省的產糧那麼多?
江淮多省,都在拿各自的余糧供養一個直隸?
京城也就罷了,權貴遍地;河北又恰恰是盛朝的龍興之地,整個京畿地區,遍地豪奢,連平民百姓都把浪費當了習慣,滿京城沒有乞丐,沒有吃不起飯的貧民,俗話說的那“包子打狗”也都不算是笑話,在京城是常事了。
可浪費的,僅僅是糧食麼?
渾渾噩噩想了一上午,難得坐立不安的。
華瓊奇怪:“怎麼啦?”
唐荼荼嘆口氣:“沒事。”
這老氣橫秋的樣子把華瓊逗笑了:“年輕不大,愁什麼呢?娘可沒騙你,清早就讓劉大劉二去莊子里安排了,吃完飯咱們就出城。”
唐珠珠眼睛發:“是去鄉下騎馬嗎!?”
看到華瓊點頭,珠珠趕拉了剩下的飯,把碗一放,回屋翻找好看裳去了。
唐荼荼出門行裝一向,帶了一窄袖束的騎裝,兩條手帕,一只行軍壺,就算是準備好了。剩下的東西要麼是莊子里有,要麼是奴仆安排。
可最重要的,卻沒人給準備。
“娘,有零麼?”
華瓊好笑道:“有的,知道你們幾個貪,昨兒買了好幾樣呢,讓古嬤嬤帶你去裝。”
唐荼荼跟著古嬤嬤去了廚房,沒一會兒回來了,裝了三個油紙包,一包一斤的分量。
華瓊以為是給義山和珠珠分好了,還欣地想姑娘大了,知道照顧人了。
下一瞬,眼睜睜地看著荼荼,把那三大包零都裝進了自己的包袱,那包袱立馬鼓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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