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慢騰騰垂下眼, 把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時候的那套表換出來,低頭、垂眼、看地、輕聲。
“民只是來京城游玩的,家門破落, 不值一提。”
褚泰安一哂,抓了把花生往里扔:“家門破落你穿的裳是最時興的花樣?鞋面都是云錦的?”
這鞋面是云錦的嗎?唐荼荼自己都不知道。
這是去華府時做的,到華府的第二天上午, 華瓊就讓裁給他們兄妹仨量了。到回家的那一天,幾輛馬車上摞得滿滿當當,唐荼荼回府后收拾行囊時, 才知道里邊都是娘和姥爺給帶回來的禮, 吃喝穿用一應俱全,西市各種商品花樣那麼全, 華家恨不能把整條街都給他們搬回來。
鞋面都是云錦的麼?唐荼荼神思打了個晃兒。
褚小公爺往桌上一掃, 眼力超絕:“吃的還是二兩銀子一鍋的金鴛鴦鍋,這兩盤子魚,呵——家門破落?”
唐荼荼干系都來不迭, 遑論他把這個那個都往自己上扣, 忙說:“不是,這是二殿下請的。”
褚泰安愣住:“二哥請你?”
請吃飯?還送云錦料子?
褚小公爺下意識地把這裳鞋子都算在了他二哥頭上, 眼神直往右邊飄:“你們這……”
方才闖門時他酒意上頭, 還沒發覺, 這會兒褚泰安酒勁過去了,腦子轉得開了,一想, 孤男寡,大晌午關著門、坐一桌吃熱鍋子?!
他猶猶豫豫問:“二哥,你們這是在相看麼……”
晏昰涼聲:“又胡說什麼。”
褚小公爺飛快權衡了一下利弊, 一脖子,擺擺手:“行了行了,走吧。我又不是要為難你,瞧你有趣罷了。”
右手邊坐著的他二哥又拋來涼颼颼的一眼,褚泰安立馬噤聲,心思卻活泛起來。
——好嘛,鐵樹開花了這是?連自己夸句“有趣”都要挨瞪。
唐荼荼帶著福丫拔腳就走,多一秒都怕這位再出什麼幺蛾子。
廿一開門送出去。唐荼荼往側旁留意了一眼,那位跟著小公爺一同過來的白人、剛才還勸架的那位“樂天”公子,垂首斂目站在門邊,也不,仿佛是個下人,姿態比廿一等人還要恭謹。
拘謹得過了頭。一看便知他是不常見二殿下的,也可能這是頭回見。
唐荼荼知道這個人——五年前那屆直隸鄉試的第二名亞元,坊間有名的“白卿相”沈樂天。常年眠花宿柳,給歌姬們填詞,給樂姬們寫曲,詩名遠勝文名,卻接連兩場會試落第,半場喜劇,半場笑話。
什麼煙花柳巷風流才子的,唐荼荼也不懂,知道這麼個人,是因為原的那個“唐荼荼”,屋里箱的最下層,抄了好多他的詩。
剛穿來時整理,看到那一箱子的藍的花箋紙,細看,上頭全是纏纏綿綿的詩句,還有點頭疼,以為前有跟什麼人私相授,從福丫口中問了才清楚,小丫頭只是抄他的詩。
那詩除了酸,除了矯,沒別的病了,還高產的。
察覺的注視,沈樂天一拱手,勾便笑,眼尾桃花似地飄飄悠悠蓋在的額頭上。
可惜桃花眼拋錯了人,唐荼荼臉上一點意也見不著,點頭示意:“勞煩您讓讓。”
沈樂天木呆地往旁邊退開一步,把雅間門全騰給。雅間是雙葉門,一道門窄得就一尺寬,唐荼荼怕自己過不去,撞一下一下地不好看,才他讓開。
大堂里已經重新熱鬧了起來,都沒被剛才的爭執擾到。廿一送著出了酒樓,低聲道:“今日里頭說的事兒茲事大,知道姑娘,奴才也就不多余提點您了。太大,姑娘雇個車回去罷。”
話里“你出去管住什麼也別說”的意思可真是太明顯了,偏偏還這麼客氣,真是話的學問。
廿一隨他家主子,大夏天也裹得嚴實,不敞懷不膀的。唐荼荼看了看他手臂上的廓,有點羨慕,忍不住問他。
“你們這樣的習武之人,必須得打小開始練嗎?”
廿一不防問這個,笑了笑:“三四歲就會扎馬步了。練氣息,外練筋骨,都是從小打熬出來的。”
唐荼荼噢一聲:“那我這個歲數練,還能跟得上嗎?”
個兒矮,站在臺階下更矮。廿一垂眸看了兩眼,也不瞞,找了個委婉的說法。
“難,但練上三五年,能比尋常人跑得快些,跳得高些。”
也只能跑得快些,跳得高些了。
“這樣啊。”唐荼荼有點失,卻也在意料之中,拜別了他。
握了握雙拳,依舊是弱無力的。唐荼荼徹底把“二皇子可能是的吉祥,每回在他邊力氣就回來了”的這個假想扔出腦袋。
上輩子賴著這一大力,一路爬滾打,闖進了安全區,后來也有系統地練過軍事能,可惜重念大學后轉了文職,一力氣和基礎的格斗路數沒有落下,但也再沒有長進過了。
這力氣跟著穿過來了,已經是意外之喜,但不遇危險不出來,唐荼荼總覺得是質沒跟上,近些時天天晨跑健打拳,到底是不死心。
外練筋骨嗎……
酒樓門邊坐著幾個健仆,都是進門時沒見過的生面孔,唐荼荼疑心是那小公爺家里的。對那小公爺的人品實在存疑,所以出了一品香酒樓,沒直接回家,去二殿下說的那蓮池溜達了一圈。
延康坊鄰西市,晌午人正多,這一大片園子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前后園門都大敞著,掇山選石,移花栽木,確實是個避暑的好去。
最妙的是園子攏了兩泉眼,東西兩頭的泉眼都蓄水池,而南邊挖出了一塊低矮的平地,也注上水,搭起了小橋與涼亭。池高亭矮,高低錯落有致,就靠這個高差形了兩道人工瀑布。
挨著瀑布的是一排四角亭,每座亭子都在頂棱上砌出了流水道,瀑布沿亭檐而下就了水簾,游人坐在亭中,水珠迸濺,涼風習習。
兩邊還各有一座小小的水車能上下換水,循環利用,上頭的泉眼不至于供應不上,下頭的池子也不至于積水太深。南面又引水鑿出一條蜿蜒小溪,是曲水流觴文趣之地。
大晌午的在這園子里站著,也不覺得熱,工匠巧思實在高明。
福丫著水簾,贊嘆:“哇,好啊。”
唐荼荼心痛:“有這麼高明的工匠,這麼好的水車,做什麼不好?”
去張家屯玩的一路上過了三五個村子,都沒見過大水車。雖說西郊是塊平原,也不貧水,水車也不太用得著吧,但唐荼荼還是覺得這樣的技用在個園子里有點奢侈了。
多好的人才,用來修花園!
滿園子里也就這麼掃興了。文人眷往來其中,下棋品茗的,背書嘮嗑的,各是好。
唐荼荼在幾座小亭中繞了一圈,瞠大眼睛欣賞了一番盛朝園林藝,又把廊柱上題著的詩句全都看了一遍,權當自己在認字,還聽了一耳朵聽不出好賴的詩詞,足足呆了有半個時辰,才出了蓮池,往安業坊走。
走在回家路上,留意后頭并沒有陌生人跟著,便放了下心,慢騰騰地從自己天天走街串巷聽來的那一兜子坊間傳聞里,翻出“國公府”來。
論當朝第一門閥,當屬忠毅公府,再無能出其右者。
褚家是真正的世家門閥,累世公卿,從前朝起就是鐘鳴鼎食的大族。
前朝是自己作沒的,統治末年群豪四起、八方割據,晏家因為離京城最近,順順當當了京,率先建國稱帝。而以南的廣大土地,是建朝后的十幾年里才慢慢打下來的,作為前朝皇室脈,末帝逃竄至南京茍延殘了十年,才一步步走到末路,所以才有南京應天府為“南直隸”、“南都”一說。
古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祖是土生土長的直隸人,系龐大,和平了京后也就沒清理舊臣,只是慢慢冷待了。
褚家在這趟改朝換代中跟著落寞了幾十年,后人又起復拜相,穩穩當當地撐起了門第。
如今的老國公在先帝潛邸時就早早站定了腳,一力推著先帝上位,從龍之功誰也搶不過他。眼下七十高齡了,他還沒辭退下來,在朝中擔著右相。
他家老夫人出自當朝衍圣公之家——即孔子一脈嫡系后人,圣門后裔,真正的詩禮傳家。
皇后是老國公長;長子褚昭信,名聲不大,沒怎麼聽過,但這位做了十多年的戶部度支尚書,能在這個位子上坐這麼久,想來是個方正人;至于什麼三房四房的,沒聽過。
這位褚小公爺的娘,唐荼荼記不太清,好像是哪位異姓王府上的郡主。
這一家頂級的外戚,坊間名聲倒是不差。
要說逸聞最多的當屬這位褚小公爺了,傳出來的多是些他欺男霸的事兒。盡管唐荼荼知道三人虎的道理,知道信息最忌諱傳來傳去,傳到最后就不樣了,以前走街串巷時聽著了,只當個故事聽,沒往心里記,可聽得多了,對這小公爺多是有惡的。
偏偏老國公這把年紀了也沒辭傳爵給兒子,不知道是什麼考量。
今兒聽了這麼一場,唐荼荼有點糊涂,卻也湊湊聽出了一點門道來:看來這位褚小公爺坊間的惡名,一半是他自己作出來的,一半是因為背后另有推手。
“小姐……小姐?”福丫喊。
唐荼荼回神:“嗯?”
福丫疑地抬手,指著前頭唐府大門的方向:“您瞧,那是誰家的馬車?”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家里有事沒有更新,大家看到請假條了嗎!這是一更,二更修完應該是在十二點以后了,依舊算到今天的更新里。
自雨亭,最經典的據說是唐大明宮含涼殿,園林建筑中也有“自雨亭”。
關于戶部的設定,唐宋明大燉了,按寫文需要分割了職能,把戶部分為戶部、度支和鹽鐵三個部門,三個尚書,也三司,統稱為計省——戶部管戶口、田地、俸餉、賦役;褚家大爺這個度支部管的是各地產、財政收支、水陸漕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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