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過瓷碗, 用勺子撈起一個就囫圇往里送。
陳欽見沈彥之終于肯吃東西了,心底一塊大石頭落地,微不可聞地松了口氣。
黑芝麻糊和糖混在一起, 醇香,只是糖放多了,齁甜得慌。
明明里都這般甜了,心口卻還是苦得發。
沈彥之吞咽時, 眼角有了意。
沈嬋說:“我頭一回包圓子, 包得不好。”
沈彥之把一碗圓子吃得連湯都不剩,把碗遞給陳欽時道:“好吃。”
沈嬋臉上這才出了進門后的第一個笑來,“吃了許多年阿兄包的圓子,可算是也替阿兄煮了一回。”
不知想到了什麼, 眼神黯然了下來, 臉上卻仍是帶著笑道:“不過今年除夕,還是阿兄給我煮圓子吧。沒有阿兄煮的圓子, 在嬋兒這里不過年的。”
沈嬋的狀況,兄妹二人心知肚明,不管是宮里的醫,還是之前的游醫給診脈后,給出的話都是怕是熬不到明年開春了。
的就像是一個從部腐敗壞掉的木桶, 不管喝多補藥,都會從腐壞的朽木隙里滲出去。
沈彥之說:“好,往后年年都給你煮。”
他這話說得平靜,甚至還有幾分萬念俱灰后解的輕松在里邊。
沈嬋從這句乍聽似寬的話里,察覺出幾分異樣來。
在沈彥之跟前, 并未多問什麼, 同沈彥之說了些從前的事, 陳欽估著時辰又端了藥進來,親眼瞧見沈彥之喝下了,才離開了房間。
陳欽服侍沈彥之歇下后,退出去走出不遠發現沈嬋屏退了婢子,獨自坐在廊下看庭院里未化干凈的雪。
陳欽猜到沈嬋興許是有事想問自己,走過去恭敬道:“娘娘。”
沈嬋輕點了下頭,問:“阿兄是從十里亭回來后便病倒的?”
陳欽應是。
沈嬋繼續問:“你可知阿……楚太子妃同我阿兄說了些什麼?”
陳欽一五一十將自己當日所見告知了沈嬋:“楚太子妃說在東宮宮變時便死了,不是主子故人,也沒什麼好同主子敘舊的,離開前還給了主子一封信,主子把我支走后獨自看的信。卑職察覺不對勁回亭時,主子已經咳昏了過去,那封信也主子燒了,信上寫了什麼,卑職就不得而知了。”
沈嬋淺淡的秀眉輕蹙著,對陳欽道:“本宮知曉了,多謝陳護衛。”
陳欽連道不敢。
沈嬋一邊咳嗽一邊拖著病往回走,先前已見過秦箏一次,記憶里的阿箏姐姐,總是溫婉而嫻靜的,經歷了這麼多變故后的阿箏姐姐,容貌雖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但那雙眼睛里,多了在別的子眼中從未看到過的東西。
沈嬋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那是什麼,后來禮佛時,突然頓悟,菩薩對在苦難中掙扎的世人都心懷悲憫,大抵是因為菩薩想度化這些世人。
最后一次見到阿箏姐姐時,阿箏姐姐著眼中有的便是憫意。
阿箏姐姐憐惜,卻不是因為們之間過往的那些誼,反倒像是因為這滿是苦果的命運。
沈嬋甚至懷疑,即便不是,換做是其他子走到自己這一步,阿箏姐姐也會這般心生憐憫。
那份憫意,不止是對某個人,而是對所有命運里有著苦果的子。
想通這些后,沈嬋也更加明白了秦箏啟用吏、征收娘子軍的目的。
阿箏姐姐在走一條前無古人,后也難有來者的道,慈悲從容,也冷靜果斷。
兄長心里只裝了和阿箏姐姐,阿箏姐姐心里卻裝了天下人,所以至今還困著兄長的那段舊,困不住阿箏姐姐。
沈嬋其實是為秦箏驕傲的,希兄長有朝一日也能放下過去,重拾仕的初心。
只可惜兄長執念殤。
阿箏姐姐再同兄長相見,會說些同他斷干凈的話,沈嬋并不覺著意外。
猜測那封信里,不外乎也是一些決絕之詞,才讓阿兄大慟至此。
從被設計了秦鄉關的局,兄長背負罵名一路走到今日,僅剩的執念就是自己和阿箏姐姐。
可如今已時日無多,阿箏姐姐又早就不再需要兄長相護。
沈嬋想到方才沈彥之同說話的語氣,心底突然有了個不妙的猜測——兄長該不會是有了輕生的念頭?
沈嬋越想一顆心揪得越,眼淚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
**
沈嬋回沈府后,沈彥之雖開始吃飯喝藥,但還是不理朝政,送來府上的折子幾乎快堆滿了半個書房,每日都有大臣登門拜訪,但沈彥之一概不見。
他像是突然就對權利喪失了興趣,每日只看書、作畫,亦或是跟游醫一樣,給沈嬋將自己看過的游記或是從前在外邊的見聞。
只不過這次沈嬋高興不起來。
同沈彥之下棋時,聽見陳欽又一次來報說有朝中大臣在府門外候著,終于忍不住開口:“阿兄雖還在病中,但朝中要務一直耽誤下去也不是辦法……”
沈彥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陳國的朝廷,與我何干?”
沈嬋嘆息:“百姓們終歸是無辜的……”
沈彥之笑容蒼白:“我背了秦鄉關五萬條人命,再背不起這天下百姓的命,死后便是要下地獄,我也早就被判地獄了。”
沈嬋眼神一痛,愈發確定他是已心存死志,質問道:“阿兄就不怕這副模樣,將來九泉之下無見母親嗎?”
沈彥之落子的手微頓,面上還維持著笑意,只是蒼白又僵。
他怕無見沈母,也怕見故人。
沈嬋眼眶已經開始泛紅:“阿箏姐姐親口同我說過,秦鄉關五萬冤魂,是李信造的孽。李信把這五萬條人命讓安到你頭上,阿兄便要一直背著麼?”
秦鄉關五萬冤魂,不僅是的心結,也是兄長的心結。
沈嬋本以為把秦箏說過的話告訴他后,他不會再這般頹唐,怎料沈彥之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只是笑笑,眼里是他自己才懂的哀。
沈嬋忍不住噙著淚問他:“阿兄你到底想做什麼?”
沈彥之抬頭看了看窗外的飛雪,怔愣了很久才同沈嬋說:“我不知道。”
他不懼死的,沈嬋一走,他在這世間便再無牽掛。
手上這千方百計謀來的權勢,若換不回他珍視的一切,于他而言不過敝履。
一開始他是打算把這當自己的最后一份禮送給秦箏的,那樣在他死去后的很多個年頭里,他留下的權勢,還能代他守著、護著。
可那不是他的阿箏。
他的阿箏,在宮變時就痛苦又孤寂地去了。
他重病的這些時日,沒有一刻不在懺悔和痛苦中度過。
很多時候,他都分不清究竟是該恨楚煬帝、前楚太子、李信?還是自己。
他們每一個,都是害死阿箏的推手。
亦或者他最該恨的,是皇權?
那他帶著楚國和陳國建都的汴京去給阿箏陪葬好了。
在今日之前,他也的確是一直這樣做的。
只是在沈嬋說出百姓無辜,有何面去九泉之下見故人時,他心中才有茫然起來。
秦國公一生清廉正直,臨終前代他的最后的一句話,亦是“做個為國為民的好”,他從為李信做事起,這輩子大概就同好掛不上鉤了。
母親和阿箏都是那般善良的人,們看到這個惡行累累的自己,大抵也是失頂吧。
沈彥之覺得自己像是一塊從里到外都生了銹的鐵,這輩子也無法再回到潔如新的模樣。
沈嬋見沈彥之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愈發難過,道:“阿兄不知道做什麼,那完嬋兒的心愿好不好?”
沈彥之遲鈍地收回視線,“你說。”
沈嬋目悲切:“我只有阿兄一個兄長,我若去了,在這人世里會念著我,逢年過節給我燒供奉,每年開春在我墳頭添捧新土的,也只有阿兄了。阿兄得好好活著,我和母親在那邊每年才能有供奉收。”
沈彥之啞聲說:“好。”
“我不想當貴妃娘娘,我想跟從前一樣,當個姑娘,干干凈凈地去見母親,我死后,阿兄把我葬在母親墳旁,我不要再跟李家人有半分干系……”
“好。”
聲線已經抖。
*
沈彥之終于開始理政務,也是這時,他才看到了大楚先前送去的想“借道”的折子。
陳欽將他不理朝政這期間發生的重大事都說與他:“前楚太子那邊想援兵北庭,給咱們和李忠都遞了借道的折子,先前主子您多有不適,便遲遲沒回信,李忠那邊人心不足蛇吞象,前腳同前楚提出易地,后腳就發兵攻打永州,在前楚那邊一路敗仗打著往咱們這邊來了。”
陳欽說到此頓了頓:“李忠先前估計是為了備足糧草攻打永州,突襲奪了咱們三城。”
沈彥之放下大楚那邊遞去的“借道”的折子,沒對陳欽說的這些多做評價,只道:“把游醫的手札送去楚營。”
陳欽微微一愣,想起沈彥之還不知,忙把先前泗水城城門守將說大楚的娘子軍貌似帶了游醫出城的消息告訴了他,斟酌道:“只怕大楚那邊用不著這本手札了。”
沈彥之卻仍舊說了句:“送過去。”
陳欽雖不解,但轉念一想這是自家主子一開始就承諾楚太子妃的,也不敢表現出異樣,低聲應了是。
***
游醫的手札隔了這麼久送至秦箏手中,秦箏一時間也沒沈彥之是何用意。
之前聽喜鵲說用棺材載游醫出城,泗水城的守衛發覺,秦箏還以為沈彥之已經知道們的人帶走了游醫,所以才遲遲沒把事先承諾的手札送來。
把手札還給了游醫后,此事算是暫且揭過。
拿下秦鄉關后,打通了江淮連接北庭的要道,接連數日都有流星馬往兩地奔馳送軍。
只是這次送回的急報不容樂觀,連欽侯重傷的消息,還是在北庭走了風聲,北戎人不肯放過這絕佳機遇,大肆進攻羌柳關。
幸好林堯帶著援兵去得及時,才擋住了北戎人這次的攻城,但據聞北戎那邊還在大舉調兵南下,號稱蠻兵十余萬。
北戎老單于即將讓位,牙帳底下幾個兒子都在爭王位,北戎大王子是呼聲最高的,只要他破開北庭,就相當于打開了大楚的門庭,往后北戎人可直接南下牧馬牧羊。
這樣大的功績,足夠將北戎大王子推上單于寶座。
收到急報后,楚承稷原計劃等南境的軍隊抵達青州后,再率第二支馳援的軍隊北上,現在也被迫提前了。
他一忙軍務,各州府的政務就到了秦箏肩上,哪怕有宋鶴卿等一干臣子出謀劃策,每日理比從前多了一倍有余的奏章,秦箏還是時常看得頭昏腦漲。
大軍出發在即,和楚承稷一下子都了大忙人。
通常是困得不行歇下了,楚承稷議事還沒回來。等楚承稷早上醒來,又已經去府衙辦公了。
明明夜夜睡在一張床上,愣是話都說不上幾句。
偶爾楚承稷睡前會吻吻,迷迷糊糊回應,有時候槍走火一發不可收拾,被從浴桶里抱出來時,絕對是又睡死了的。
好在楚承稷憐惜累,這樣鬧醒的況還是很。
只有出發前一天比較放肆,原本結實的拔步床到后面已經一就發出吱呀聲,秦箏生怕床壞了第二天還得找工匠修,這樣闔府都知道們干了什麼。
那估計不用見人了。
這一張,事卻更糟,生生讓自己晚睡了兩個時辰。
第二天爬起來給楚承稷穿戴盔甲,送他出征時,都還止不住地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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