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朱棣一樣清早出門，但到黃昏未歸，只派祿存回來報信，儀華先用膳。

儀華問祿存殿下因何事耽擱，祿存這才想起未與主子統一口徑，只得信口胡謅：“回王妃的話，爺和曹國公家的大公子出去跑馬了。”

明知人家想他，他卻在外跟旁人快活。

儀華忽然有點懂母親對父親的怨念。

“男人這東西，天生有點賤賤的，你也別待他太好，別上來就把一顆心掏給他，否則他容易看輕你”，回門時母親說的這句話被翻出來反復咀嚼。

待到朱棣晚間回來，知道儀華還未用膳，剛要罵祿存，扭頭卻見那小子不知何時跑了，推了長庚來頂班，又氣又笑，沖長庚道：“你給我把劉祿存抓回來，讓他說說他怎麼當差的，為何不勸著王妃用膳。”又環抱著儀華心疼道：“我……我被大哥留下議事，在他那用過些點心的。下回我回來得晚，你便先用膳罷，不必等我，著傷腸胃。”

儀華怨怨地瞥他一眼道：“殿下這會兒知道心疼妾，剛剛與李景隆跑馬時，可曾想起妾？怕是忘記自己納過妃了罷？”刻意將“與李景隆跑馬”六個字重讀念了。

祿存被長庚擒回來，走到殿門前，正聽見這句，咽了咽唾沫，著頭皮在門前跪下。

朱棣則是一愣，扭頭去看祿存，目質問，祿存忙低頭伏在地上。

朱棣只得自己圓謊道：“我……我先陪大哥議事完，又陪大哥，帶著李景隆，去跑了圈馬。”

朱棣說完去打量儀華，一看儀華的眼神，便知不信。

這對主仆，平日機敏默契，今日撒謊都沒事先對好詞兒。

“阿藍，我乏了，去準備安置罷。”儀華吩咐道。

阿藍從祿存旁邊過，輕輕蹴了他一腳，小聲罵他：“騙子。”

“還沒用膳呢，怎麼好安置？”朱棣賠笑道：“我又了，不如咱們一同用膳罷。”

“長庚，給殿下傳膳。”儀華并不順著他，反而道：“妾子不爽快，今夜恐怕不能侍寢。請殿下見諒。”

朱棣忙道：“儀，儀華，不侍寢就不侍寢，可晚膳你不能不用……”

儀華福一福告退，扶著阿綠回自己寢殿。

笑得溫婉麗，他看了卻很慌。

祿存伏在地上，眼瞄見王妃擺從自己跟前過，自家爺追出去，路過他時還不忘給他飛起一腳。

長庚落在后頭看熱鬧：“劉祿存喲，你是也這張，敗也這張。”趁祿存在地上跪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也來踢一腳。

那晚朱棣好不容易哄得儀華吃了幾口東西，才不舍地回自己寢殿獨宿。

儀華這廂，是既不信他會背著做負心的事，又怕他萬一萬一真負了。

長庚的靴子尖上沾著枯草葉，靴子底邊也有一點泥。大概跑馬是真的。可是和李景隆一個男人跑馬有什麼趣？再說又何必瞞呢……

也是一夜輾轉難眠。

第二日晨起，儀華假裝將昨日的事翻篇，陪朱棣用過早膳，恭送他走。送走了他，不免委屈。

今日二月初九，是生辰。

去年在宮中，生辰時，他怕被人拿住把柄，不敢送香囊玉佩之類，尚且送了一幅歐詢的字給；今早連下人們都知道來寢殿請安賀壽討賞錢，他卻一點表示都沒有。早膳里有湯餅，有仙桃壽包，是典膳所做來恭賀生辰的，他當作尋常湯餅點心吃下去。

兩人自從相識，甜甜，婚之后，更是里調油。這乍一冷淡，便難過。

這一日翻來覆去想他昨晚今早的一言一行，玩味他的作眼神，研究他千遍萬遍，都研究不他到底在想什麼。不知不覺日頭西斜，這一日什麼書都沒看、什麼事都沒做。宮里送來賞賜，東宮、秦晉王府、家里，都送了賀禮，當中多有平日的東西，一一敬，卻沒心思觀賞把玩。

這時長庚比往日提前回府，稟道：“稟王妃，爺請王妃移駕。”

“去往何？”

“爺不許奴婢說，否則奴婢要挨打。”這是吃了昨日劉祿存的教訓。

儀華便不再問，命人服侍更，上轎。

轎夫抬著穿街走巷七拐八拐，總算停下，儀華撥開小窗簾，見是郊外，剛要開口詢問，有人為打起轎簾，笑著沖手，正是朱棣。

“燕王妃，恭賀芳辰。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他笑著說。

“多謝殿下。”

扶著他的手下轎，見他著騎裝，后不遠，立著兩匹駿馬。其中一匹高大魁偉，骨勁，全雪白；另一匹型略矮，頭小，通黃白，鬃順。

“這匹雌馬是我親自挑的，送你作生辰禮。趁著日頭尚在，咱們騎馬逛一會兒。”他說：“之前答應你的。”

“昨天，辛苦殿下了……是妾不好，誤會殿下。”儀華愧道。抬手小馬的脖子，馬兒溫馴地蹭蹭的手。

“嘿嘿，想給你個驚喜麼。不得已，騙了你，惹你生氣，還害你挨。”他有些害地撓撓后腦勺：“更罷。”

儀華換了騎裝回來，含笑走到他邊，又湊近他一點點。

朱棣不由得想起新婚當晚，在他面頰，如夢般飄忽的一吻。

朱棣瞥瞥左右，下人們都很識趣，眼神各自避開。

儀華越來越近。

朱棣角不住的笑意，他閉上眼。他已經想好，這次決不許逃，決不許假裝沒有發生過，親了他之后他要……

聽得儀華輕輕一笑，隨后又聽得一聲蕭蕭馬鳴，他再睜眼時邊已經不見人，只見翻上馬，一夾馬腹，馬兒蹄，絕塵而去。

上天是怎麼造出這麼一個又溫，又古靈怪，總是出乎他意料的好人？

朱棣忙上馬揚鞭去追。

儀華馬速比他想象中要快，他狠幾下馬背才追上。

兩人并駕齊驅，朱棣笑著問：“這禮喜不喜歡？”

“喜歡！”策馬疾馳，早春日暮，微寒的風撲打在臉上，不但不嫌冷，反而這份自由清爽。暮恢弘，遠山煙，近水凝霧，蒼蒼茫茫一無際，令人心為之一闊。

“既然喜歡為什麼不肯謝我？”

“殿下想要妾怎麼謝？”笑著，笑音清泉般灑落在呼嘯的風里。

“你停下，停下我告訴你。”他連哄帶騙。

“妾馬有限，停不下來，殿下想要什麼謝禮，自己來拿。”爽朗地笑著。

那天傍晚，朱棣用盡畢生馬，才趕在太落山前將儀華的坐騎停，將他想要的人捉來與他坐在同一個馬鞍上，坐在他懷里。

“被風吹得通冰涼……你不嫌冷麼？”他無奈又寵溺地笑道：“頭發兒都帶著寒氣，仔細凍著。”

“非要抱一個通冰涼的人，殿下不嫌冷麼？”

朱棣紅著臉，一本正經道：“本王是將來要就藩北平的人，怕冷怎麼行？”說著，腰桿兒得更直了些。

儀華靠在他前，學著他的腔調，著嗓子笑道：“妾是將來要陪燕王去北平的人，怕冷怎麼行？”

“十六年前上天造了你，就是派你來收我的罷？”朱棣拿沒奈何。

儀華笑著搖搖頭：“是妾前世行善積德，十六年前功德終于圓滿，上天賜妾福報，投胎今生嫁給燕王。”

“我哪有你說得那麼好，明明是我積福才娶了你……”朱棣將擁得更，與臉頰相依，聲道：“那我們今世一同做善事，再積一世福報，百年之后，來世還做夫婦，可好？”

這時儀華扭頭，又是猝不及防地，在他臉頰飛快地啄了一下。

“等你這份謝禮，等到天黑，小氣鬼……”朱棣的從臉頰一路尋到的，現在在他懷里，無路可逃，他就這麼圈住深深地吻下去。

西邊天際晚霞燦爛，紅如胭脂，一對璧人在馬上擁吻，這畫面是驚人的艷麗。

下人們不敢離主子太遠，又不敢離主子太近，又不敢看，又想看，各顯神通。

劉祿存小聲嘖嘖道：“哎喲，咱們爺可太會了，太會了……”

“你可閉吧！”阿藍紅著臉小聲罵他。

“就是，你可閉吧！”長庚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