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六,道家村小學不上課。顧平生要做的事就一件,如他夢中所說的家訪班長陶軍。
顧平生在路上偶然見了村長。
道家村的村長名趙德榮,頭頂灰發稀疏,眼窩深陷。平日眉頭常擰在一塊,不停吸他手里那桿做工糙的大煙,臉上眼可見的焦慮。五十出頭的年紀,愣看著像六十多歲的。
他將自個兒的苦意擺得十足,旁人見了,不好忽略過去。顧平生曾委婉問過對方的難,然后就在有限的時間里幫著村長播種喂、耕地砍柴、補了窗戶還修了電視。
這會兒村長見了他也沒客氣,直接招呼道:“誒,顧老師,我家那什麼洗機,好像出了點問題,你等下空了來幫我看看啊!”
順手的事,倒沒什麼好推托的,更何況剛來時沒找到安置的地方,還是村長出面幫他敲定了住。
顧平生順口應下。
和村長寒暄了兩句,他準備離開。沒想到剛走出幾步,村長突然住了他,神也是一反常態。
“顧老師啊,你是個文化人,懂得多,有件事我想問問你。”村長視線垂下,沒落到他臉上,“村子里的況你也看到了,我一直想著,是不是有什麼門路可以修條路。”
“不用太寬敞,只要驢能拉車過山坎,把莊稼糧食拉出去賣就好,這樣大家伙都可以松快松快。”
顧平生眉梢一。
這無疑是件好事,某位偉人曾有一句名言:想致富先修路。通便利才能持續有效地帶來貿易經濟。村長上任靠的是資歷,本只讀過小學,能想到這一塊真的很不錯。
在這一點上,他表示了大力支持。
村長總算是抬了眼看他:“你也覺得這事不壞,對不對?”
顧平生點頭:“當然。”
村長在這時狠吸了一口煙,徐徐吐煙云,苦笑道:“是啊,明明不是壞事啊!”
顧平生不知道對方臉為何悲喪,村長擺了擺手,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深聊下去:“這兩天山上老有不好的靜,我們準備七天后舉行山神祭祀,家里有人的都要去,包括娃兒們。學校要提前停課,過兩天應該會通知你。”
顧平生:“……”
顧平生言又止。
在他的印象中,“祭祀”是和現代化社會沾不上邊的詞語。
應該是老一輩傳下來的習俗。
既然是村長發話,那麼想必全村人同意。為外來者,顧平生也不好說什麼。他心里想著批上大紅“危”字的教學進度,和撒了歡兒玩野的崽子們,嘆氣無奈道:“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不用上課備課批卷子改作業,他閑著也是閑著。
貫來喜歡讓他搭把手的村長卻干脆地拒絕了他:“不用。”
他用昏黑的瞳孔直勾勾注視著顧平生,聲音沉得像警告:“祭祀準備的東西雜,到時候要鬧出點什麼陣仗都是正常的。你別輕易出門,省得一些臟東西沾你上。需要什麼,我讓陳二麻子給你送來。”
說完,村長把煙頭往臺階磚石面上磕了一下,咂吧著煙兒走了。
顧平生:“……”
顧平生嘆了口氣。
鄉隨俗。
從小賣部買了兩罐啤酒,又在旁邊的店里買了半只燒。顧平生折起腳,拎著東西一路淌過凹凸不平的泥濘路,過兩個石板,在一個栽種歪脖子柳樹的院里停了下來。
山上多霧,大白天也沉沉的。他將腳放下,從旁邊飛來幾只烏停在他頭頂的枯枝上,嘎嘎一陣。
顧平生抬手敲門,力道由輕到重。
許久后,屋子的主人終于被吵醒,像是走路虛浮,一路撞著桌椅板凳,罵罵咧咧地過來開門。
“吱呀——”一聲,門打開,一張飲酒過度而發脹青黃的臉從影中出現。
這人是陶軍的父親,陶明山。那雙郁的眼神將顧平生從頭盯到尾,直到看見他手里拎著的燒啤酒,才吐出一聲怪異的笑:“哈……是顧老師啊。”
顧平生發現,陶明山的臉比上次見面時更灰敗了。
陶明山將門打開,迫不及待打開袋子,撕下兒就往里塞,吃得滿流油:“要我說,你們老師也忒賺了點,回回來都帶著菜,嘿。”
這話諷刺的意味明確,人聽著生氣。
顧平生卻笑了。
他的笑聲并不突兀,高低適宜,時點掐得剛剛好,像是配合著陶明山的話茬笑了出來。本就是五端正、人畜無害的一張臉,笑起來更有種如沐春風的溫和。
“經驗富、資歷厚重的老師講座費高,但那是用學問和教學能力換來的。我經驗尚淺,給教師退伍拖后了。”他拿起一罐啤酒打開遞過去,“不過還好,手里有份固定工作,錢麼攢一攢,吃喝酒不問題。”
不得不說,顧平生遞酒的作極大地取悅了陶明山。
他哈哈一聲笑:“那是,要想我當初有活做的時候,那錢不比你們這些死讀書的高?”
顧平生來時調查過陶明山的過往,其實能力可以,干活也利索,無奈子惡劣,在哪兒都是狗小人做派。
之前縣里來了礦山隊招零工,陶明山就去過,結果私自了別人的礦產出去賣,事兒鬧得沸沸揚揚,陶明山也被抓進局子關了三年,再沒人敢招他。
顧平生問:“陶哥原來是做什麼的,怎麼沒繼續干下去?”
陶明山得意洋洋的表一僵:“都過去的事兒,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怎麼能不提?顧平生今天來就是要大提特提。
他只挑陶明山手做事的能耐,慢慢的,將人哄得喜笑開,再不聲引今天來的目的:“上次來看你補房頂,就知道手上有勁。幾天前山坡沖垮了隔壁村的村道,他們來招人清理路面,沒別的要求,有力氣就行。我第一時間想起了你。”
陶明山半耷拉的眼皮睜了睜:“是麼?”
顧平生瞧他意,添了把柴火:“報酬按天數算,但路壞得嚴重,后面還得補,一天兩天結束不了。賺的錢不說多,夠陶哥一個月每天三瓶酒喝,頓頓有菜有。”
“有錢了,服可以買幾件新的,再換了那臺壞掉的熱水,隨時隨地能洗上熱水澡。那邊著急要人,價錢也好談,到時候桌椅板凳都能換一套。”
顧平生從來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樣嫌惡看他,說的道理,提的建議,都是站在對他好的角度。脾氣不錯,常帶東西接濟他,所以陶明山格外樂意和顧平生說話。
陶明山與那雙溫潤明亮的眸眼對視,仿佛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一無是的爛酒鬼,而是一個正常有本事的壯年漢,放眼都是能夠展的未來。
顧平生接下來的話更是如風般吹他耳朵里,直勾他的心神。
“人活一輩子,哪怕不圖一個風自在,能夠舒舒服服的,難道不比現在好?”
陶明山被說,張了張:“我……”
就在這時,第三個人的聲音了進來,稚音仍在卻老氣沉沉:“爸爸。”
陶明山的臉霎時變了。
在顧平生看不見的位置,陶明山的背后,一抹黑霧在半空中生,匯集利爪的模樣,過皮,狠狠地抓住陶明山的心臟!
陶明山像是了刺激,眼球猙獰布,突然暴起吼:“掙錢,掙他娘的什麼錢!”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來只是為了誆我對這白眼狼好點!狗東西要吃要喝,老子賺的那點辛苦錢不夠他敗家,就和他那個biao子媽一樣!”
顧平生沒時間細想,看陶明山隨手抓起板凳上的皮帶,瞳孔倏然一,快過大腦了起來,將從里屋出來的小孩拉過來護在背后。
“啪!”的一下震響,皮帶在了顧平生同時舉起的手臂上。
屋里三人都愣住了。
懷里的陶軍抓他服的力道極大,顧平生以為對方是在害怕,忍著痛反手拍拍,對看起來清醒了幾分的陶明山說道:“掙來的錢攥在你自己手里,別人搶不走。陶哥,你再好好想一下。”
說著,生怕陶明山回過神來再打孩子,手臂撈著陶軍腋下,快步將人給抱了出去。
顧平生一直跑到村路上還嫌不夠遠,懷里的男孩了他:“老師,陶明山昨晚上喝酒喝到兩三點,不舒服站不穩,不會追過來哩。”
顧平生語氣十分冷靜:“老師知道。”
固執的又帶著他過了一條道。
陶軍:“……”
男孩聽話地任他抱著走,被放下時才了,非常之快速地抓住顧平生的手,撈起袖子來看。
一條若長的紅痕浮現在白皙手臂上,刺目極了。
陶軍眼神暗了暗,不敢那傷,扯他袖的指尖大力而泛白,啞聲沉:“他就是個爛酒鬼,沒救了,您何必這樣。”
顧平生跟他解釋:“我來一趟,他吃飽喝足心里舒服,就打你一頓,不虧。”
陶軍張口要辯,里被塞了塊甜的吃食,抬頭看見顧平生沖他笑。
顧平生:“沒吃中飯吧?張婆家的玉米糕,你喜歡的。”
陶軍眼中戾氣散開,將糕拿手里:“……老師您平時都只吃白粥。”
顧平生睜眼說瞎話:“因為我腸胃差。”
陶軍沉默了會兒,猛然啊嗚一口咬在糕上,惡狠狠地道:“騙人,大騙子!”
顧平生嘆氣:“我們的小軍班長太難伺候了點。”
他見小孩依舊悶悶不樂,寬掌托起小孩的臉頰,溫平和地看著他:“你要實在過意不去,從今以后繼續努力學習,把績穩定在九十分以上。”
陶軍悶聲:“績提高了有什麼用?”
顧平生一指前面:“你看那是什麼?”
陶軍看去,直言道:“泥地,爛菜葉子。”
顧平生無奈:“別老低著頭,往天上看,看到那座山了沒有。”
陶軍:“看見了。”
顧平生語氣格外鄭重:“翻過那座山,就是外面的世界。有繁花似錦,有高樓大廈。你績好了,就能從這里出去,見識到它們的五彩繽紛。績不好也可以,但會難很多。”
“小軍班長那麼聰明,只用一個月時間,就從不及格提高到七八十分。老師期待著你見識廣博天地的那一刻,你會為令大家都自豪的人。”
陶軍頭鼓了一下,迅速低頭。
吃完了玉米糕,顧平生想帶陶軍回他那躲躲,被陶軍拒絕了。小孩兒脾氣犟得很,堅持不要顧平生送他回家。
陶軍說:“我沒那麼笨,會等他氣消了再回去,老師您甭心。”
顧平生拍他腦袋:“什麼語氣?”
陶軍從善如流換了個的腔調:“老師,您回去吧,好不好嘛——”
顧平生不為所,一本正經盯著他。
陶軍只得向他保證:“我去同學家里做作業。”
“誰家?”
“平頭娃子,他家里有多余的作業本,我跟他借。老師您別跟著我,我不自在。”
顧平生:“……”
被嫌棄了啊。
顧平生走后,陶軍目視著他離開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男孩靈乖巧的神陡然消失。
烏云著天空,厚重得仿佛要墜落。群烏盤旋在陶軍的頭頂,跟著他一路走回家。
陶軍面無表推開家大門,發酵后的酒臭味撲鼻而來,卻又被他上散發著的濃郁腥味給過。
此時的陶明山在墻角,面上全是驚悚,哪還有剛才的囂張。
小孩的陶軍撿起掉落在地的皮帶,一步步走近大人的陶明山。
他的皮不知不覺呈現出不自然的青白,指節骨扭曲,臂上都是煙疤,小臉各顯出目驚心的淤青,從后腦窟窿汩汩往下淌。
顧老師說他們是朝的孩子,都會有燦爛無比的未來。可惜,很早以前就沒有了。
門無人自關,陶軍兇狠冷的目順著影睨下,手中的皮帶晃了晃。
“你剛才用哪只手打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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