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李文嬰會打仗麼?他打不過辛人,他見了辛人都打哆嗦。”沈鳶說這話的時候,眼底閃過一道厲,“他懂得陣法又如何,他本就不是將帥,他求的只是。”
嘉佑帝一手扶植起來的靖安侯府已沒了。
為了選將而設立的昭明堂,也早已荒廢了。
安王這皇位來路不正,上下洗牌了多次,昔年的昭明堂學生各自流散,老將皆在北方鎮守,李文嬰被趕鴨子上架,正等著一個替死鬼。
沈鳶近了他一步,那雙極艷的眸子流過一嘲弄:“小侯爺,這回沒了姨父,沒了將軍的名頭,沒人捧著你、護著你……你不會怕了戰場了吧?”
他許久沒聽過小侯爺這個稱呼,那時聽得,只有諷刺。
他抓住了沈鳶的襟,只輕輕一扯,那病秧子就踉蹌著,幾乎要在他的上。
他嗤笑一聲:“這話該我說,沈鳶,你就這樣上戰場?”
沈鳶說:“我是文吏。”
衛瓚冷笑一聲,說:“你還當自己是沈狀元?位卑人輕,打起仗來,誰能顧得上你是不是文吏?”
他盯著沈鳶的眼睛,一字一句說:“我自己去。”
“你留下。”
可沈鳶沒聽他的。
到底是去了。
應當是沈鳶心里太清楚,那時他們在京城已掙不來出路。
從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沈鳶被侯府無微不至、錦玉食養了這些年,養出的命數。
最終都要還給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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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雀衛包了鐵的馬蹄聲踏在石磚上嗒嗒作響,羈押著李府之人一路前行。
伴隨著一聲兩聲的喊冤、痛呼、罵,在這寂靜的夜里令人不寒而栗。
衛瓚思緒如這夜里的燈火,忽明忽暗。
他在想的卻是,當初靖安侯府是何種形?
沈鳶可也是這般瞧著他被抓的,沈鳶那般明,已料到自己要為侯府,搭上了自己一輩子麼?
一時竟有些想不出來。
卻忽得聽聞夜中似有雜腳步聲。
他卻是比梁侍衛更先一聲冷喝:“有人,應敵。”
便見金雀衛飛快了起來。
夜中,有黑人如水般洶涌而來,如螞蟻蝗蟲般迎面撲來。
那數量足有足有三倍之多。
他心道果真是捉了李文嬰,安王著急了。
李文嬰并非忠烈之士,一旦被抓,極有可能吐口。
這些死士留著也是被一一拔出,不若犧牲一部分,此刻截殺了李文嬰,這永遠爛在尸首里。
可這一刻,他卻無甚畏懼。
他急缺一個發泄口,來將那些無名的緒痛痛快快傾瀉出來,便是將馬上的槍一解,卻是笑道:“來得正好。”
“梁侍衛,如今便看看你們金雀衛的本事了。”
便是如一銀電閃局,馬聲長嘶。
趁著陣型未,生生在黑蟻群間撕裂出一道路來。
后金雀衛便趁著他這一沖殺之力,破出人群,以號聲求援。
而他搶先奪了為首之人的令旗。
夜戰之旗,旗桿如槍,旗桿上挑燈火,以令眾人看清。
那下令人要奪回,他便將那旗上火直直送去,如火龍一般撲面而襲,那首領一驚,慌忙避讓。
這一避,衛瓚便是右手虛晃一槍,左手反手一個用力,以令旗將對方刺了個對穿。
順著布縷滴答而下。
他只輕輕一抬手,那尸首便應聲倒下。
燈火摔得碎。
分明這許多人,那碎裂的聲響,仍是如此駭人。
左右金雀衛皆是驚駭,不曾這一槍竟如此詭變狠辣,連被羈押著的李文嬰也睜大了眼。
衛瓚卻瞧著李文嬰,冷笑一聲。
“你也配學連云陣?”
黑人已無旗令,夜襲亦不敢鳴金,便頓時了起來,陣法之間的配合也顯得慌張。
一片混中,卻聽一聲:“先殺李文嬰和衛瓚,余下不論。”
他便目一凝。
扭頭看去,卻是人群遠后方,一個目鷙的黑男子,左邊袖管空的,正以弩瞄他。
正是那夜荒宅、手殺害衛錦程的男人。
此人命令一下,死士便綿綿不絕向他涌來,刀砍斧剁刺向馬,箭矢也如雨飛來,金雀衛眾人連帶衛瓚也只得暫且下馬退敵。
下了馬,敵人便鋪天蓋地而來,他便雙手握槍,槍尖閃,不似銀龍,卻似惡蛟,直沖著人咽而去。
只是這一槍卻未刺。
忽得聽見。
“砰砰”幾聲。
便見四五個煙球落下,煙樹火花。
沒什麼殺傷力,卻嗆得人口鼻痛,驚得眾人紛紛避讓開來,就在這一片混之中,有人駕車橫沖而來。
駕車人黑蒙面,武藝很是高超,左手持韁,右手一把寶劍,如無人之境一般。
繼而又接連擲下許多煙彈,將局面攪得一團混。
至他側,對他道:“小侯爺,帶人上車。”
卻是微微低沉的聲。
他只思考了一瞬,邊一手砍在李文嬰頸側,將人砍暈后一手提起,拋上了車,自己也跟著翻上去。
那車又從煙霧中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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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車子無論是武藝還是馭車之都很是妙,加上一路巡邏布防的兵都已涌向方才激戰的街道,令黑人不得。
他們三拐兩拐便將一眾黑人甩在后。
他此時才嗅到側那約的藥香。
和抑制不住的咳嗽聲。
終究是無奈喊了一聲:“折春。”
他側那裹著白裘,面幾分蒼白的人,不是沈鳶,還能是誰。
他聽那咳嗽聲止不住,便面一變,替沈鳶倒了一杯熱茶順氣,道:“你讓煙嗆了,還是不舒服?”
沈鳶著自己的額頭,聲音都著一分虛弱,說:“這兩日有些寒。”
他說:“昨日追著你披外裳,你非不聽……”
這話沒能說下去。
說下去,便要想起那秋千架上的吻,隨之滋生的便是無止盡的、不合時宜的綺想。
夜。
飛馳的馬車。
剛剛逃離的殺局。
一切都不適宜想起這些。
一切卻又偏偏教他想起這些。
沈鳶強打起神,看了一眼他抓上來的李文嬰,說:“他怎麼理?”
他說:“李文嬰放在我邊會壞事,我們得繞一繞路,將他送去衙門料理。”
沈鳶沉輕輕喊了一聲:“照霜。”
照霜應了聲“是”。
隔了一會兒,照霜問:“那……咱們還回侯府麼?”
沈鳶頓了頓,說:“不回。”
衛瓚挑了挑眉。
沈鳶忍不住又咳嗽了兩聲,說:“衛瓚,還有一件事,我得講與你知曉。”
他“嗯?”了一聲。
沈鳶的眸子被病熱熏蒸的有些迷離,卻是強撐著攥住他的手腕,說:“我不是來救你的,是來劫你的。”
他實在不曉得,沈鳶到底為何能每一句話都勾在他的。
教他好氣心疼,又難耐。
卻是說了一聲。
“好。”
+
沈鳶對于劫走衛瓚這件事,實在是布置的極其周,中途接連換了三輛馬車,想來如果不是遇到了這次刺殺,應當是會直接將衛瓚邀到車上來迷昏擄走。
而當衛瓚醒來,應當是鐵索纏,接他的冷酷拷問。
唯獨沒有顧忌到的就是,他了風寒。
趁夜出來時,已是有些發熱,更沒想到的是,竟遇上了金雀衛被圍。
那時他們遠遠觀著,照霜便道:“不如先去府求援,再另尋機會。”
可許多事,就是講求一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更何況這被衛瓚沖垮的冒牌連云陣,在他眼中滿是破綻。
他看準了一個空當,便將衛瓚給捉了出來。
只是他病中的力本不足以支撐他換過三輛馬車,最終抵達自己預先準備的宅子。
途中甩那些黑人時,便是渾渾噩噩發虛,再后來一路顛簸,竟是讓衛瓚給抱出馬車的。
毫無劫匪的尊嚴可言。
他心中惱一起,眼前便登時一黑,昏暈過去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之間,他虛無力由著人擺布。
喂水喂藥,更換衫。
里了,卻依稀知道,解開他扣子的那雙手不是知雪的。
幾分惱怒去推。
卻聽見有人在他耳邊兒嘀咕:“你掙什麼掙,沈鳶,你小心我連底都親自給你換了。”
他耳子一紅。
眼皮子竭盡全力掀起,怒目而視,嚨里蹦出“衛瓚”兩個字來。
便見衛瓚一怔,卻是眼神兒飄忽了一下:“沒病糊涂啊。”
他燒得滿面通紅,不忘瞪他,說:“怎麼是你。”
衛瓚說:“你那兩個小丫頭,一個煎藥看爐子去了,另一個駕了一夜的車回來,總得歇口氣。”
又笑說:“你態度好點,除了我沒人伺候你了。
他啞著嗓子說:“你會伺候個屁的人。”
衛瓚卻說:“我慢慢學。”
他睜著眼睛都費勁兒,閉上了心里賭氣想,小侯爺學什麼伺候人,放他在這兒就算了。
他換一件裳,喝一口茶水,橫不能在這兒就咽了氣。
卻又下意識,死死攥著自己的腰帶,
直到衛瓚在他耳邊兒忍著笑說。
“別攥著了,騙你的,不你底。”
他才心一松,放了手。
——又昏睡過去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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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鳶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隔日的白天了。
知雪已是在補覺。
照霜倒是神不錯,只是出去探聽消息去了。
的確是習武的人康健些。
衛瓚照顧了沈鳶一天兩宿,在沈鳶的床邊兒打了個盹兒的功夫,醒來就對上那小病秧子若有所思的眼,不知瞧了他多久。
見他醒了,卻面驟然微紅,將眼神兒錯過他去。
衛瓚打了個呵欠,手去了沈鳶的額頭,又了自己的。
這才松了一口氣,說:“還好退熱了。”
再不退熱,他就要質疑知雪的醫,把這小病秧子強行扛回侯府了。
在這方面,他算不得有耐心。
沈鳶讓他得有些不自在,問他:“你怎麼不走。”
衛瓚笑說:“我這不是讓你劫來了麼?”
沈鳶冷哼了一聲。
聲音里幾分郁郁氣惱:分明目的已經達了,卻錯差,像是輸了一截子似的味道。
故撇著頭往窗邊看。
衛瓚忍著笑,說:“鍋里面煮了粥,我去給你盛一些。”
沈鳶低著頭,說了聲:“好。”
指尖兒去摳被子上的刺繡。
正午時分,日過紙窗落在沈鳶的上,沁出了薄薄的微紅,那蒼白的病容多了幾分生機。
沈鳶喝粥很有趣,會趁人不注意先探出舌尖兒,試一試溫度,確認不燙,才慢條斯理、斯斯文文往下吃。
惹得他不住往沈鳶那頭看。
看著看著,又忍不住同沈鳶說話:“你這一覺睡得好久,想是把考時熬的夜都補回來了。”
“倒不如平日里多睡些,沒準兒還能病幾次。”
沈鳶卻垂著眸,慢慢說:“病時睡的太久了,總覺得丟了許多時間。”
說這話的時候,輕輕看了他一眼,道:“我比小侯爺大兩歲,如今卻一事無。”
他微微一怔。
卻是沈鳶問:“外面如何了。”
衛瓚說:“咱們給李文嬰灌的蒙汗藥不,我問了知雪,說是不睡個一兩天醒不過來,就算醒過來了,金雀衛要撬開他的還有一段時間。”
那蒙汗藥還是給他準備的。
他一看那個藥量,很是慨了一下沈鳶的心黑手毒。
真要吃下去,沈鳶把他賣了他都不知道。
沈鳶說:“你不著急?”
他說:“我急什麼。”
沈鳶慢慢思忖著說:“現在幕后人只怕急著滅口李文嬰,只要李文嬰死了,那他背后的人,甚至訓練的死士豈不都是了無頭公案。”
“如此勢,你為何不急?”
衛瓚看了他半天,說:“你病里就琢磨這些?”
怪不得好得這麼慢。
他甚至懷疑,沈鳶那個腦子本就不是風寒燒的,純粹是轉得太狠太多,才能燙得嚇人。
沈鳶不語,只定定看著他。
他卻笑了笑,卻說:“你一襟。”
沈鳶愣了一愣,手往自己襟里一,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張紙來。
便猜到,是換服的時候,衛瓚悄悄給塞進去的。
——展開一瞧,是李文嬰所練的死士名單。
沈鳶越瞧越是心驚,這些死士并非是以人為單位,而是以伙為單位。
有的是家仆的名義買下的孤兒,有的是京郊偽裝的和尚道士,甚至有許多是尋常城衛,兵營中的一伙人,日日隨著正經兵一同練,一同配發軍械。
要做到這一步,絕非一日兩日的圖謀可。
而這些人甚至未必知道他們的主子是誰,不知道他們是為了做什麼而練。
只等著到時事起,一聲令下,便會為謀反的棋子
有了這名單,如今李文嬰的死活已不重要,甚至說,如今衛瓚失蹤,眾人將目聚焦到李文嬰上的局面卻是剛好。
沈鳶道:“怎麼會在你手里?”
衛瓚道:“李文嬰并非善類,他既做了這要命的活,必定會留個底在家里,我便先去解了機關,取了出來。”
沈鳶道:“你了解他?”
衛瓚驀地笑了一笑,不說話了。
沈鳶目變換了許久,淡淡說了一聲:“小侯爺好手段。”
那種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味道讓人討厭。
仿佛衛瓚已無聲無息棋高一著。
這種覺與妒忌如此近似,讓他一時之間分不大清楚,卻有些食不甘味,又吃了兩口,便輕輕擱下了勺子,有些疲累地靠在了床頭枕。
衛瓚見他吃過了,便將床上的案幾撤了下來,將那頁紙三疊兩疊,又輕輕塞進他的襟口。
然后,頑劣地隔著裳彈了彈紙頁。
分明是無意之舉,卻仿佛輕叩了他的心門一般。
日下,他能看到衛瓚勾起的角,和幾分侵略意味的眸子。
說的話,卻是慵懶親熱的:“沈哥哥,后面的事,還需得你幫幫我。”
他心中不甘未消,只冷笑說:“小侯爺憑什麼以為我會答應你?”
衛瓚欺得更近了。
連手臂都撐在他兩側。
他不想看他。
但更不想輸。
衛瓚說:“一個問題。”
他說:“什麼?”
衛瓚說:“你劫我,不就是要審我麼?”
“幫我這個忙,我回答你一個問題。”
沈鳶幾乎瞬間就想到了好幾個取巧的問法。
衛瓚卻在他耳邊兒輕笑,說:“不許貪心。”
“你若問的太大,我便不答了。”
那聲音落在耳畔,微而滾燙。
沈鳶惱恨瞪他一眼。
心道這王八蛋似乎已經算準了他不會拒絕。
到底是答應了。
沈鳶沉默許久,問的問題,卻是最簡單的一個。
“你……是衛瓚嗎?”
衛瓚怔了怔,在他耳邊兒的聲音了許多,說:“你怕我是冒充的?”
沈鳶瞧著他,定定說:“你若是,我許多事便都可以不問。”
“但萬一你不是……”
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可能。
沈鳶垂下眸,在衛瓚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冰冷復雜的面孔。
衛瓚卻悶悶地笑了起來,片刻后,一只手仍撐在他側,另一只手卻解開了自己的帶。
外裳、里衫,直至一一敞開,出些許結實而堅韌的腹。
衛瓚輕輕捉住了他的手,然后緩慢地探進了自己的襟。
沈鳶沒有掙扎,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可到糙傷疤的瞬間,還是輕輕地、抖了一下。
衛瓚便在他耳側緩聲說:“這是第一次上戰場時的,那時候不知死活,覺得很驕傲,卻被我爹罵得狗淋頭。”
說著,又引著他的手向下。
腹部又有一淺淺的傷,衛瓚說:“這是習武的時候自己弄的,我不像你規矩,學武的時候總自創招式,吃了許多苦頭,是我活該。”
那些細細碎碎的、甚至已被歲月掩蓋至瞧不見的傷痕。
衛瓚一道一道數給他。
最后牽著他的手引至后背,輕聲說:“這是為了你挨的。”
沈鳶的神頓了頓。
衛瓚說:“我第一次當面說你沒有父母,我娘拿藤條的。”
“我娘不是我爹,沒打過人,不知道輕重,也不知道怎樣不會留疤,一邊兒一邊抹眼淚。”
“最后留了疤,又心疼,又說我再犯還要打。”
說著說著,竟笑了。
說,我是衛瓚。
“你最恨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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