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
那位小侯爺的襟在他面前敞開,眉梢眼角皆幾分狂悖,眸中的溫,卻真得不能再真。
沈鳶的指尖了。
緩慢地,細致地索著那傷疤的廓。
細長的、淺淺的一道,在溫熱結實的皮上,跟其他更猙獰的疤痕相比,顯得秀氣而平淡。
可仿佛就是這樣一道疤,他的臉頰一寸寸緋紅了起來。
是病熱還沒有消。
又或許是被日曬了。
他許久,才慢慢回手。
他想到了衛瓚在秋千下吻他的那天晚上,也是這種令他不快的慌。
衛瓚笑了一聲,坐起來,慢悠悠系上自己的扣。
沒有半分不自在。
衛瓚問他:“確定了?”
他卻撇過頭去,淡淡說了一聲:“我不曾見過小侯爺的,你說是便是罷。”
衛瓚笑了一聲,說他。
卻反倒是他了心神。
+++
衛瓚竊出來的那份名單,讓照霜暗地里給送回了侯府,囑咐說:“你將這東西給我爹,他自然知道后頭該怎麼辦。”
沈鳶說:“梁侍衛那邊呢?”
衛瓚笑了一聲:“金雀衛既然被截,那便是有人將消息泄了出去,他們自己屁沒干凈之前,我可沒膽子用他們。”
沈鳶說:“倒也是。”
如今的確是最好的時機,衛瓚這位小侯爺失蹤的恰好好,所有人的目都聚焦在了李文嬰上。
包括幕后的安王。
現在表面上一切都風平浪靜,可他相信安王現在一定用了金雀衛里頭的眼線,死死盯著李文嬰。
若是能殺了李文嬰,安王便能保全自己的死士。
若是李文嬰吐口了,安王也會迅速得到消息,壯士斷腕舍棄掉一部分,將另一部分轉移出城。
衛瓚決定讓他爹好好利用這個時機,讓他爹將安王那些死士一鍋端了才好。
又給他爹傳了口信,說昨夜被沈鳶救了,現在兩個人在宅子里住著,侯府人多眼雜,便暫且不回去,在外頭住著了。
對外只說他失蹤了就是。
照霜回來的很快。
靖安侯這許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幾乎只看了名單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然后回信痛罵了他整整三大頁紙。
逆子狂悖,小兒無知。
為了不去國子學念書,什麼招式都能使出來。
他估著這信是他娘代筆的,因為最后筆鋒一轉,讓他好好照顧沈鳶。
注意事項又寫了整整兩頁。
更糟心的是,掩人耳目轉了好幾個彎,假人之手,送來了奇大無比兩個包裹。
一拆開,全是他的功課。
附帶他爹的二次訓誡:說這包裹是他爹靖安侯親手給他打包的,囑咐他這幾天不要惹事,勤學不輟,下次季考再丟他老子的臉,就把他打爛了。
衛瓚:“……”
想罵爹,忍住了。
沈鳶見他發黑的面,在邊兒上無聲翹了翹角。
他斜著眼去看沈鳶的包裹。
發現給沈鳶打包過來的都是些吃的玩的,保暖又舒服的裳,連沈鳶睡慣了的枕頭都給送來了,應當是曉得他們匆忙下榻沒有籌備,生怕沈鳶在這兒睡不好覺。
再往下頭一翻,還有兩盒手臉的香膏,說是新買的,讓他用著玩。
衛瓚嘀咕說:“這一看就是我娘給你收拾的,不會真把你當姑娘養了吧?”
被沈鳶瞪了一眼。
他說:“你用麼?”
沈鳶頓了頓,說:“平時不大用。”
但既然是侯夫人送來的,這小病秧子估計也會認認真真用完。
他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麼他娘喜歡給沈鳶買這些零碎的東西了,沈鳶在這方面的確討人喜歡。
幸好他爹還沒有喪盡天良,他往自己的包裹下頭翻了翻,還是找到了些別的。
鋪蓋卷兒,一把刀,一袋碎銀子,沒了。
……謝謝爹,沒給他帶干糧,不然今晚就可以直奔北方大漠投軍去了。
衛瓚盯著那袋銀子看了半天,驀地哼笑了一聲,給沈鳶看,說:“你說這會不會是我爹的私房錢?”
便見沈鳶不住笑了一下,卻又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姨父的一片心意,你收著就是了。”
他有意逗引著沈鳶多說兩句:“你也知道我爹被管錢管得狠?”
沈鳶卻垂著眸,不說話了。
他提著那錢袋子,轉悠著流星錘似的回了屋,收起來給他爹作紀念。
順便寫了一封怪氣的孝子信給他爹。
至于那堆功課,他打算找個借口扔水里頭,等到了國子學,問就是遇襲的時候,讓那群無恥刺客給搶走了。
小侯爺在睜眼說瞎話方面,實在是有幾分天賦。
待他出來的時候,沈鳶并兩個侍,已經將那一堆東西都收拾了起來。
沈鳶正坐在廊下,一邊咳嗽著,眉宇間出幾分病氣,卻拿了一本書在讀。
他簡直要讓沈鳶氣笑了,手將那書一奪:“你這時候看什麼書勞神啊?怎的,現在就要準備歲試?”
發熱是不發熱了,可沈鳶的病向來不容易好利索,能纏纏綿綿反反復復上好幾日。
這人倒好,不省著些力用,沒事兒看什麼書。
沈鳶卻抿了抿,說:“不看書,也沒什麼可做的。”
衛瓚問他:“會打雙陸麼?”
沈鳶說:“不會。”
“六博棋呢?”
沈鳶說:“也不會。”
衛瓚回憶了一下,似乎沈鳶哪怕前世,似乎也是不常玩樂的一個人。
他那時以為沈鳶是如他一般,現在看來,似乎就是他本不會玩。
在國子學里頭也是,昭明堂一群人最好玩鬧,沒課的時候,不是蹴鞠就是玩牌玩棋,獨獨沈鳶看也不看,只坐在角落一本正經讀書。
他撐著下問:“斗蟲斗草,搖骰子、葉子牌,你一個也不玩麼?”
“那你平時都玩些什麼?”
沈鳶垂眸想了想,說:“會推演軍棋。”
衛瓚心道,這跟國子學念書有什麼區別。
又問:“還有呢?”
沈鳶說:“會吹簫。”
說著又補充了一句:“吹得不好。”
衛瓚:……
那一剎那,他禽得連自己都有幾分唾棄。
幸而還有一理智,沒有將吹簫的另一個含義說出來。
不然沈鳶可能當場就跟他翻臉。
沈鳶說:“早年聽人講故事,道是張良吹簫退楚兵,便也跟著學了一點。”
沈鳶是個十足的乖孩子,京里這些貴族子弟的游戲,他一個也不懂,剛剛京時還帶著幾分鄉音,那時還讓人笑過,這小病秧子登時臊得滿面通紅,手揪著擺,抿著一個月沒跟人說話,關起門兒來,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糾讀音。
倔得可。
衛瓚本以為,自己早就將沈鳶剛來時的樣子忘了,可如今才發覺,竟然是記得的。
他想了一會兒,自跑到侯夫人寄來的東西翻找,果然尋著了一個雙陸棋盒子,展開便是一張棋盤,里頭棋子骰子一應俱全,便道:“正巧了,我教你。”
沈鳶卻淡淡瞧他一眼:“玩喪志,我不學。”
說著,便抱起書要走。
衛瓚打定了主意,非要教他不可。
心道沈鳶就是越讀書心思越重,心思越重越不容易病好。
便忽得捉住了他手腕,湊近了低語:“不白教你,我設個彩頭。”
“我教你三天,若你能贏我一次,我再讓你問個問題。”
沈鳶這下腳步便頓住了。
目就這樣挪到他上,幾分探究、幾分銳利,說:“當真?”
他指尖兒在他袖口捻了一捻,懶洋洋笑說:“自然當真。”
沈鳶說:“若是一次沒贏呢?”
衛瓚其實沒想過。
沈鳶輸了就輸了,三天就想贏他,未免也太瞧不起他了。
可話到舌尖兒轉了一圈,卻說:“那你……就給我唱一段兒。”
他是想起夢里沈鳶吳語糯糯的小調了,許久沒聽,便有些心。
開了口才發覺這話說得冒犯。
只是效果卻不錯,沈鳶果然讓他給激了起來,冷笑了一聲,便當真一擺,坐下來同他玩。
這一上手,就玩了一下午。
沈鳶是個不服輸的脾氣,勾起來了就非要玩到底不可,三兩盤過去,就跟他較上了勁兒。
正逢著白日里還算暖和,沈鳶坐在日頭底下,卻是越輸越神了。
雙陸屬于博戲,玩法簡單、卻是擲骰子挪步,便有些運氣的分在里頭,不如軍棋圍棋絞盡腦的傷神,卻刺激。
沈鳶擲得一個好點,眉眼就漸漸亮起來,角也漾起一笑意,人也生了許多。
擲得一個爛點,眉眼也耷拉下來,幾分惱意地撇著。
衛瓚拿眼覷著,上懶洋洋說:“等回去帶你跟晉桉打,你一定打得過他。”
沈鳶道:“我見他不常跟你們玩。”
衛瓚說:“是沒人帶他玩,他是有名的臭棋簍子。”
沈鳶便笑了,又說:“贏他們有什麼意思。”
抬眸時,眼底幾分躍躍試的味道。
嗯,合著就想贏他。
衛瓚有點兒好笑,半晌卻說:“那你可得加把勁兒了,我是昭明堂的雙陸棋狀元。”
沈鳶頭回聽說這麼個可笑名號,卻是畔的弧度更大了。
他繼續渾說:“還是六博棋狀元,蹴鞠狀元,投壺第一高手……”
沈鳶沒忍住,到底是笑了起來。這人一笑,院兒里的樹葉、天上的云朵都跟著搖。
仿佛依稀還能瞧見那溫颯爽的影子,應是他始終未曾見過的那個沈鳶。
隔著一個院兒,知雪那邊煎著藥,又探頭去看玩棋的兩個人,回來坐在爐子邊兒嘀咕:“不是說要審小侯爺的麼?連繩子鎖鏈都準備好了,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帶了來,結果倒是他把公子給帶壞了,學著玩棋打牌了。”
照霜便在邊兒上道:“他守了公子兩天一宿,公子哪好意思真把他捆起來。”
知雪“唉”了一聲。
照霜卻笑了笑,說:“好的。”
“公子好久沒玩過了。”
++++
人要是神起來了,那時間總是過得很快,衛瓚說歇一歇的時候,才發覺已到了晚上了。
沈鳶如今是個病人,吃過了晚飯,又忙忙碌碌藥浴、針灸,折騰了好半天,才讓人扶著回了房間。
那子癮頭還沒下去,沈鳶又跟衛瓚在床上撐了個小案子,玩了一會兒,人似乎的確神了許多。
知雪過來叮囑他:“夜了,公子早些睡。”
這時候沈鳶才發現,自己竟然就這麼玩了一天。
沈鳶說了聲:“好。”
一扭頭,見衛瓚沒出去。
說:“小侯爺怎麼還不走。”
衛瓚挑眉問:“這宅子里頭攏共就收拾出兩間屋子,你覺得我該睡哪兒?”
沈鳶這才想起來,這宅子不大,地段也荒僻。原本是他幾年前趁著主人急手,用父母積蓄買下的一小院。
只是一直也沒時間收拾出來。
這回更是忙忙碌碌,三個人顧著伺候病中的他了。
知雪照霜睡一起。
那余下的這間房,他自然只能跟衛瓚一起睡著了。
他倆面面相覷。
卻是衛瓚咳嗽了一聲,說:“咱倆又不是沒睡過。”
他“哦”了一聲,慢吞吞爬上床。
他跟衛瓚,兩個人中間兒隔著一掌寬的距離。
他年便見過父親練兵,軍營里頭睡覺其實也都是人挨著人、人著人睡。
沒什麼不對的。
卻又說不出那躁不安是什麼。
也不知是不是病時睡得太多了,竟然有些睡不著了。
他這般想著,忽然聽見外頭滴滴答答了幾聲雨聲,繼而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風聲簌簌瑟瑟,憑生幾分寒意。
他聽見衛瓚輕聲說:“下雨了。”
他“嗯”了一聲。
心里頭卻犯嘀咕,平日衛瓚總一副睡不醒的懶散模樣,怎的這時候還醒著。
衛瓚問他:“冷嗎?”
他說:“不冷。”
卻忽得被人從后抱住。
他聽見衛瓚理直氣壯說。
“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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