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大雪紛飛,空氣里瀰漫著年節的喜慶。素白的積雪襯的葉大學士府家的對聯更加鮮亮。葉府的家學比別開學都早,孩子們都在學里,家裡安安靜靜的。遠時不時傳來幾聲竹聲響,甚是祥和。葉老太太潘氏著難得的清閑,瞇在榻上盤算著,大房的大姐兒今年就十五了,可以說婆家了。尋個什麼人家好呢?大姐兒說了親,就到樹哥兒了,沒二年就可以抱重孫,想著就樂啊!
忽然一陣慌的腳步聲正院外頭響起,老太太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就聽到一個帶哭腔的音:「老太太!我們太太要生了!」
老太太猛的從榻上翻起:「你說什麼?」
丫頭回道:「方才太太在廊下散步,不知怎底就崴了腳,吃了一嚇便見紅了。」
老太太心裡咯噔一下,大兒媳陳氏懷孕才不到八個月:「趕的車,請穩婆!」說完快步往東院里走去。
東院已是一團,爺姑娘都在上學,院里一個說得上話的正經主子都沒有。兩個姨娘只在屋裡竄。老太太進的門來,厭惡的看了們一眼,喝道:「都回屋去,裹什麼!孩子們就在東院里,嫌聲音太小他們聽不見是怎底?驚著了哥兒姐兒,看我饒了你們哪一個!」
周姨娘和孫姨娘都頓住,婦人生產兇殘,慣常都避著姑娘們的,怕們小時候就嚇著,將來容易難產。都是有兒的人,紅著臉兒悄悄的沿著牆溜了。
老太太直接進到室,只見陳氏臉煞白,眼中帶淚:「老太太……我……」
老太太拍拍陳氏的肩膀,笑道:「別慌,定是那小子非要趕過年的餃子。我在外頭看著,穩婆一會兒就到。再人拿老太爺的帖子去請太醫,必穩穩妥妥的。」
陳氏腹中劇痛,心更痛。怎麼就那麼不小心呢!好容易懷了胎,要生不下來怎麼辦?進門十幾年,只頭一年生了個閨,被周姨娘的不過氣來。快活了沒幾日,竟……想到此,眼淚止不住的流。
大兒子院子里的污糟事,老太太心裡是知道的。陳氏端莊賢淑,然端莊過了,就不如小戶人家懂的小意溫存,兼之周姨娘生了兒子,一個正房太太,一個孫姨娘並死了的魏姨娘,是三個沒搶過一個。老太太做婆婆的,當然喜歡陳氏,誰家沒事喜歡小老婆。可也拗不過兒子,看在孫子的面上,更不好落了周姨娘的臉面。終於陳氏再懷胎,要生下個哥兒,大房就穩了。誰知又早產了!事隔十幾年才懷孕,平素都是萬般小心,怎底今天就崴了腳?不能不人疑心。只現在管不得那麼多,陳氏母子平安要。
葉府是京城數的上的人家,連皇子們都敬的。他府上有召喚,不拘太醫還是穩婆,無不力狂奔。穩婆都車子顛的散了架,也不敢有話。到了地頭反跳下車連滾帶爬的往二門去。
老太太見了穩婆,不用見禮,忙忙道:「快去看裡頭。」
穩婆是早就打過招呼的,算了算日子,心道不好!見陳氏子已褪下,潺潺流著,宮口卻沒開,只怕懸了!出來對老太太道:「可有請大夫?快開方子抓催產葯!」
「已請太醫了。」老太太低聲音問,「你瞧要不要?」
穩婆面凝重,也悄聲說:「老太太,您是要保大的,還是要保小的?」
老太太沉著臉道:「那個,是大房太太。」換言之,不是專管生孩子的小老婆,死了就死了。冢婦是能隨便死的麼?人還有娘家呢!大房又不是沒兒子。雖想要嫡孫,也不敢拿正經兒媳開玩笑。
穩婆明了:「老婆子儘力兩個都保,只是婦人生產,看天看命,人力不可強求。老太太不若在佛前上柱香。」
老太太沉了一會兒,家老太爺是儒生,張便是子不語怪力神。雖不管在家裡請了菩薩,卻是不願見大張旗鼓的做法事的。
此時老太太的陪房杜媽媽道:「依我說,竟也不用別的。拉一千斤米去廟裡舍了更好。寒冬臘月里,許多窮人家都接不開鍋。菩薩都是有靈的,見咱們做了好事,比做法事還得老人家的心。」
老太太眼睛一亮,彼時員俸祿,一半是錢一半是米。家裡的主子都不吃祿米,倒存下不。既是做好事,老太爺必不會攔,對杜媽媽道:「還是你想的周道。派旁人去我不放心,此事要急,要周全。大雪下了三四天,不獨沒有吃的,恐房子都塌了不。既要做好事,便做全了。你帶人清點一下家裡餘下的木料並舊裳,一併送往廟裡。散粥的時候仔細些,排好隊,別踩踏了。鬧出人命來……」把最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杜媽媽鄭重的點了點頭,做好事做出人命,只怕菩薩要惱。親點了幾個得用的人,立刻就開庫房去了。
不時太醫到了,又不得進室。只在外頭開方子。陳氏方才還明白,此刻卻是迷迷糊糊,葯都險些灌不進。幸而太醫常備灌藥,才對付過去。老太太的心一寸一寸的往下沉,婆媳十幾年沒紅過臉兒,見陳氏的樣子,心裡很是難過。怪道世人兒子,若躺在裡頭沒多聲響兒的是閨不是兒媳,可挖了娘的心肝了!
不多時便聽到裡頭一聲慘,又聽穩婆道:「太太別出聲兒,也別用力,宮口還未開。白耗了力氣。太太也不是頭一回生,自是知道沒有個一天一夜,哪能生出孩子來。」
陳氏強忍著痛,斷斷續續的道:「別驚著姑娘們,待們下學,引去老太太院里。」
「你且別心吧,有我呢。」老太太索進了屋,在陳氏床對面的炕上坐下,吩咐丫頭,「可聽見了?別驚著孩子們。」想了一想又道,「待樹哥兒下了學,請他父親回家來。」原本生孩子,是無須特特請男人們回家的,只陳氏不大好,萬一……總要他們夫妻見上一面。
大房生育多大的靜?葉府上下早就炸了鍋。姑娘們上學的地方本就是東院挨著牆修的院,早聽見了。大姑娘庭瑤和四姑娘庭芳早就惶惶不安。先生也略知道些家事,今天便不管。只拘著他們在課堂里,別去添。
又陳氏乃冢婦,比別的太太都要些。二太太越氏一聽早產,就知道危險,忙往東院里去。出門撞上三太太秦氏,妯娌兩個並在一,都急急往東院趕。
一進門就問:「老太太,大嫂怎麼樣了?」
老太太看了兩個兒媳一眼,怕陳氏聽見什麼,只道都好。越氏觀其,心下已猜著八分。悄聲道:「家裡還有人蔘麼?」
老太太朝床上一抬下:「含著呢,只不大好。我已人往鋪子里尋了。」
越氏想了想:「我彷彿記得年前有人送了我爹一顆的,我使人討了來。」
老太太搖頭:「人家特特送你爹,自是極好的。你去討,親家公不好不給,咱們卻麻煩他了。」
越氏一笑:「不過是人蔘,切一二片便使得,又不要了他全株。橫豎我是不要臉的,偏去討了來。」
老太太心裡早急的冒火,等救命的時刻,也不客套了,點點頭:「替我拜謝親家。」
越氏喊來陪房,如此一般說,陪房就應聲往越監丞家去了。
三太太秦氏見沒有自己腳的地兒,原就是庶子媳婦,要比旁個更要小心服侍。絞盡腦才想起孩子們,道:「爺和姑娘們呢?」
老太太道:「還在學里,沒告訴。回頭接到我院子里去。」
秦氏道:「還是我去接吧,下人們怕攔不住大姑娘。」
「也好。」
秦氏鬆了口氣,也帶著人走了。
一時到了中午,催產葯灌了三回,宮口依然未開。大老爺得了信兒,匆匆從衙門裡趕來。越氏忙避了出去。見老太太一臉愁容,也沒了言語。母子兩個對坐無言。
卻說周姨娘,被老太太喝進屋裡,還開了條窗戶兒看靜。心中百爪撓心,要是太太……那豈不是……娘家依附著葉家發財,按慣例四時八節都要孝敬銀子。想著娘家源源不斷抬進陳氏屋裡的銀子,此時竟不心疼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妙。老爺還年輕,斷不能不續弦的。來個更年輕更好生養的太太,又占著大義名分,又有兒子,就沒的事了。頂好……太太再生個閨,一房裡只有的兒子,待熬死了老太太,葉府還不是說了算!憑你出再好,不能生也是白搭!如此一想,竟恭恭敬敬的朝西方拜了三拜:「求太太平安產下姐兒,我定在佛前點四十八斤的長明燈!」
孫姨娘又是另番想法,只得一個兒,太太死了對沒好,倒盼著太太平安無事,最好產下個哥兒,殺殺對門的氣焰!憑什麼?還是老太太賞的人呢!被太太著是尊卑有序,偏被對門的娼婦著,怎能忍?到時候有了正子嫡孫,看你還怎麼囂張!哼!竟也朝著西方拜了三拜,願吃三個月齋,以求的是太太母子平安。
直到晚間,都還沒有靜。庭芳在老太太院里,暗暗朝老天翻了個白眼,不會又要死一回媽吧?老天爺你跟我有仇,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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