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容輕聲：“總之，不要與張行簡相，也不要與安德長帝姬相。你是將軍，生死都在戰場上，沒必要和他們勾心斗角。

　“我會為你兜好這一切。阿無，快些長吧。”

　沈青梧意識到他對有些什麼希冀，似乎被他承載了什麼愿。不過這也正常，目前除了張行簡，所有人都對沈青梧有期待。

　有的希墮落，有的希開心；有的想滾蛋，有的想幸福。

　沈青梧沉默不語，只練武更加努力。

　天龍二十三年，整整一年，沈青梧不再和東京有任何聯系。到了年底，朝廷如常召博帥進京述職，被博容婉拒。

　不只他不去，這一次，沈青梧也不會去。

　這一次的理由很現實——西狄襲益州大營，博容對戰負責，益州所有將士待命，都不會離開益州。

　這一年年底，益州軍將領沒東京，東京的祭月大典缺了主持司儀——

　這一年，張行簡在和孔相的斗爭中略輸一籌，孔相要自己主持祭日與祭月，將張行簡趕出東京，派他大冬日去給邊軍押送糧草。

　朝堂一半大臣為張行簡屈，說孔相代帝行令，公報私仇。

　張行簡自己倒怡然自得，坦然接了這個安排。

　大周有兩只邊軍，隴右軍與益州軍。隴右軍的主將沈家將軍都朝了，軍糧不急；益州軍正與西狄開戰，糧草自然要先著益州軍。

　張行簡從一開始，想去的就是益州。

　--

　浩浩的人馬，提前一月，堪堪在除夕時趕到益州。

　此地冷，今年氣候又格外反常，大霧彌漫。風塵仆仆的使臣們趕來大軍軍營，卻得不到一個人迎接。

　長林跟著張行簡，輕聲抱怨：“想來一趟益州，你這圈子繞得也太大了。”

　把孔相算計進去，把滿朝文武算進去，要和孔相爭，還要顯得不刻意地輸一籌，要孔相正好想起來把他派去益州……如張行簡這樣的京，想帶著皇命離開東京，確實不容易。

　好在，他們是有目的的。

　站在空的營地外，等了許久都沒人來迎，長林長脖子，納悶：“人呢？都這麼不在乎朝廷欽差大臣的嗎？”

　他和張行簡說：“我認識沈青梧，我去找一下沈青梧！益州軍太過分了……”

　張行簡說：“益州軍恐怕有些變數，我們直接進去吧。”

　--

　張行簡等人進營帳，才有一大汗淋淋的將軍來迎接他們，倉促地接了圣旨。

　看到軍糧，這位將軍十分高興，要領他們去歇息。

　張行簡：“發生了什麼事？我看營中……十分混。”

　何止混？

　只他們說話跟隨的功夫，就看到好幾隊軍人急匆匆率兵出營，喝罵聲、咒罵聲不絕。軍醫在帳篷間來回奔波，傷的將士被抬著擔架運下來……

　除夕之夜，這里氛圍低迷，毫無過節的氣氛。

　張行簡溫和：“我們似乎給你們添麻煩了。”

　領路的將軍連忙說：“朝廷送來的糧草，正好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我們正激郎君。只是我們在和西狄作戰，確實沒空招待郎君。”

　張行簡問：“能否帶我拜訪一下博帥？”

　將軍為難：“論理，應該博帥帶著我等將士來迎郎君。但是，博帥了傷，他尚昏迷著……”

　長林吃驚：“你們輸得這麼慘？”

　將軍反駁：“我們重創敵軍，敵軍死傷比我們多幾倍，我們哪里慘？”

　張行簡突然問：“沈青梧呢？”

　將軍愣住，一時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天幕黑沉，云滾滾。張行簡了眉心，換個稱呼：“你們口中的‘吳將軍’，無氏。”

　張行簡語氣緩慢：“吳將軍是博帥一手提拔的將才，博帥對有再造之恩，博帥了傷，難道不跟前跟后地照顧嗎？”

　長林在旁點頭：這正是他們查出來的沈青梧和博容的關系。

　但是……他看一眼張行簡，總覺得郎君語氣聽著正常，細究起來又有哪里不對。

　將軍恍然大悟。

　將軍說：“吳將軍……沈青梧，沈將軍……、和楊將軍一起，支援博帥，如今、如今……生死不知，我們正在尋找他們那支軍隊。”

　張行簡面如常。

　長林大驚失：“沈青梧死了？！”

　將軍責怪：“是生死不知！”

　這場戰事起因這般——

　博容率軍與敵為戰，中了敵軍埋伏，萬余軍馬困于山中。

　沈青梧與楊肅帶兵從側后方突襲，為博容那大部隊爭取撤退時間。沈青梧與楊肅率領的小只部隊吸引了敵軍火里，博容功將大部隊帶出山。

　沈青梧那一方被敵軍圍困，將要撤退時，山中起霧，利于敵方，益州軍在山中失去了方向。

　將軍難耐：“古怪的大霧已經連續起了兩天，沒有人從山中撤出來。西狄人又狡猾，比我們更悉山地……沈將軍一隊人恐怕兇多吉。”

　他抹把臉，冷聲：“如今我們哪有心思過年？當然是不斷派兵進山救人……兄弟們已經帶出了不尸，卻還是找不到沈將軍和楊將軍的……”

　他忍著虎目中的淚意。

　張行簡靜一瞬。

　他說：“我帶來的這些人，可否跟你們進山救人？會耽誤你們嗎？”

　將軍吃驚：“郎君？！不、不耽誤，自然是人越多越好，我們會帶路……但是你們都是東京來的大人，你們是賓客，哪里能跟我們進山……”

　張行簡說：“拿地輿圖吧。沈青梧他們最后一次失蹤，是在哪里？”

　--

　沈青梧與楊肅帶兵進山中支援博容，他們與敵軍遭遇，山中起霧后，本能順利撤出，卻被困山中。

　非但被困，還遭遇迷路、同伴失散。

　整整三日，山霧不散，一兩千人對敵上萬敵軍。他們走不出這里，西狄人也別想走出大山。

　沈青梧最后也不知自己在哪里。

　最后的記憶，停留在一劍殺了那個兇猛厲害的敵軍大將，對方死前，手中的劍也刺腹部。

　似乎后退一步，腳下踩空，摔到了哪里。白霧彌漫，看不太清。

　再次醒來時，敵人的劍還在腰腹上，躺臥在一片白茫茫世界中，鼻間聞到濃郁腥味，不到自己的武，卻到了滿地的尸。

　沈青梧猜，自己應該和尸躺在一起。

　渾沒力氣，氣大量流失。不敢拔出腰腹上的劍，因一旦拔出、無法止，傷口腐爛到染，也許連現在都撐不過去。

　沈青梧慢慢地撐著半邊，在尸間挪。艱難地找到山壁，讓自己倚靠著，可以視線清晰些——霧氣總會散的。

　不知道楊肅還活著嗎？

　進山的將士活著的人有幾個？

　無論如何，完自己的任務了——為博容撤離爭取了時間，重創了敵軍大將。認識自己殺的那個將軍，那是西狄軍最難對付的一個將軍。

　立了大功。

　只要等同僚們在霧退后進山找到自己，救自己就好了。

　若是等不及，生死有命，也沒什麼憾的。

　--

　漆黑的天幕，在進山地后，變得霧濛濛一片。

　霧氣更加濃，天地有些意。眾人用繩索做標記，各自分頭找人。因將軍說，山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那將軍苦道：“沈將軍他們很厲害，我們找了兩日，都沒遇到幾個敵軍，找到的……全是尸。”

　益州軍的尸，西狄軍的尸。

　麻麻，堆積如山，出山后被焚燒。

　夜時分，天上簌簌飄雪。

　益州軍人吃驚，他們很見到冬日的雪。

　張行簡這些人跟著他們，拄著拐杖，與他們分開尋人。張行簡不只將長林派給他們，自己也跟來山中尋人。走著走著，他與他們失散，但他并不急——

　有繩索為標，雪落霧散，迷路的可能已經降低很了。

　行在這片雪霧中，張行簡微有恍神：這就是沈青梧從十六歲開始就生存的環境麼？

　雪落在他睫上，眼睫輕如蝶翼，袍袖飛揚如皺。

　張行簡開口喚：“沈將軍——

　“沈二娘子——”

　他被雪嗆得咳嗽，深吸口氣，抬高的清朗聲音在天地間流淌：“沈青梧——”

　--

　沈青梧渾渾噩噩，意識游離。

　突然聽到一疊聲的呼喚，有些月清明的覺，像偶爾會做的夢。

　那聲音離越來越近。

　費勁地睜開眼，失神的眼睛看到天上飛落的雪，雪霧后朦朧的人影。

　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但知道張行簡在遙遠的東京。他應該在繁華的街市間觀燈，不會在益州苦寒之地。

　想，難道自己快死了，不然怎麼會夢到他？

　可笑。

　連這樣的人，也會死前回返照，夢到一個人。

　--

　跌撞行走間，張行簡聽到一個方向傳來模糊的敲擊聲。轉過彎，踩過山石，張行簡看到了那靠坐在石壁前、坐在尸中的一臉麻木的將軍。

　鎧甲丟了，長發如蓬草，面上盡是污，腹上著一把劍。用手敲石壁吸引他的注意，一雙幽靜的眼睛看著他。

　他眸子微，大腦有短暫空白。

　他從未見過這般虛弱的模樣。

　他走過去，丟開拐杖，深吸口氣平復氣息。他蹲在面前，手來探的鼻息。

　張行簡客氣：“沈將軍，你……”

　他失聲，因他蹲下靠近時，子一晃，忽地傾前，擁住了他。他只來得及側，不讓腰腹上的那把劍刺得更深。

　張行簡聽到沈青梧冷淡又解的聲音：

　“怎麼會是你來接我下地獄，你也死了嗎？

　“不過也好。”

　喃喃如囈語，摟著他脖頸埋下頭：“我早就想殺了你了。”

　張行簡筆直地跪著，任暈倒在他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