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羌的第一場雪飄落在大地上的時候,李舒和欒秋,帶著三個伙伴抵達了苦煉門。
金羌的雪很大、很厚,九雀裂谷的深度讓雪在緩慢下落的過程中漸漸融化,初雪還不足以積累起深度,在地面上很快化泥濘的水。
深谷里的河流變寬了,巨大的石門阻隔了水流,居住在裂谷低的人們不至于被淹沒家當。
李舒和欒秋是從地面跳落裂谷的。兩人還未落地,深谷中一個正在打呵欠的人已經看到了飄落的影。
曲青君百無聊賴,日夜在商祈月的監視下吃藥、敷藥,連練武都不能夠,煩躁得與商祈月狠狠吵了幾次架。
站在曲青君邊的是星一夕,他也聽到了來自上空的袂飄飛之聲。接著便是悉的擁抱和聲音:“一夕!”
曲青君大松一口氣:“快把你兄弟帶走,太煩、太煩了,比小時候的欒秋還煩。”
落地的欒秋默默看,曲青君撓撓耳朵,微微佝僂著,轉走了。
浩意山莊的人還別別扭扭地留在苦煉門里,得知兩個幫派之間長久的淵源后,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只能順著白歡喜的要求,留下來白吃白喝。
掌門人和卓不煩背著阿青與老牛攀爬落地,山莊里的人都來迎接他。曲洱和渺渺撲過去抱住他,兄妹倆不約而同哭了出來。于笙比了比卓不煩的高,有些訝異:“你長高好多。”
卓不煩高了,也更瘦了,旅程的風雪鍛煉了他,他已經長棱角分明的年人,只有那雙見到故友時流天真喜悅的眼睛,還帶幾分稚氣。
在“地盡頭”刺穿曲天的那把劍是欒秋擲下來的。因林子茂,他還未落地,看不清下面發生了什麼,只聽見曲天瘋狂的嘶喊。他擔心肩傷未愈的李舒,便立刻過枝葉的隙,像扔出一支箭一樣將蟒心劍手擲出。
落地后看到的,便是曲天被釘在地上的尸。
后是卓不煩前所未有的喜悅聲音:“二師兄!”
欒秋回頭才看到后的三人,他又驚又喜又詫異,先抓住卓不煩前后左右仔細察看,頭一句便是:“怎麼不好好吃飯?”
如何理曲天的尸,幾個人著實商量了一會兒。李舒和欒秋不時回頭去看,那雙目圓睜的尸,令他們想起過去與曲天共度的許多日子。如師如父的人,死在自己手中,欒秋和李舒仿佛親手扼殺了自己的一段回憶。
正商議著,林中緩緩走出幾個人。
“地盡頭”的居者不歡迎他們這些外來客,見到曲天的尸,更是流出毫不掩飾的憎厭與嫌惡。
掌門人、阿青與卓不煩三人倒是在“地盡頭”住了些日子。在三人的斡旋下,居者們給了他們兩日時間,一是收拾行囊告別,二是迅速理好曲天尸,帶離“地盡頭”。
李舒和欒秋看出居者們對卓不煩態度十分親切,心中好奇,詢問后才知:卓不煩先練了“神訣”,之后又有紹布與李舒渡的“明王鏡”,兩種勁經過引導與融合,形了新的力量。卓不煩一路上便是用這樣的功習練浩海劍法和浩然槍。他進步神速,然而三個人對什麼功心法都是半桶水,誰也說不清他變厲害的原因。
三人當時離開四郎峰,一路往北。卓不煩是一心想要到西域找到李舒。他失去舌頭,這件事細細追究起來,李舒也有些責任。卓不煩很為自己的舌頭難過,大變,不再輕易相信任何陌生人。唯獨對李舒,他始終記掛著:他要去苦煉門親自見李舒一面,他不相信李舒是大瑀江湖傳說的那種大惡人。
然而三人誰都沒離開過大瑀,踏金羌之后,在茫茫戈壁中不斷迷路。卓不煩識字不多,曲渺渺沒事就拿一本《俠義事錄》念給他聽,他對苦煉門周圍的山巒爛于心,最后他們沒找到苦煉門,卻找到了苦煉門附近的彌陀山。
踏彌陀山不久,三人便看到了高聳云的石墻。他們不停攀爬、掉落、練習,數日后順利翻過石墻,踏了“地盡頭”。
當時迎接他們的,也正是此刻站在林中警惕地盯著李舒與欒秋的幾位居者。那些人起初看到抵達此的竟然是三個怎麼都不像武林高手的人,之后問出掌門人的師父是張福與他妻子劉氏,眾人態度立刻轉變。
原來,張福與妻子劉氏,正是“地盡頭”的居者。
兩人姓埋名,年輕時便來了“地盡頭”,年邁時忽然掛念家鄉,便十分干脆地攜手離去。
居者們一聽掌門人的故鄉便紛紛笑道:“是了,那正是他們的故鄉。”
歸鄉的夫妻倆教了他一些功夫,逗留幾日后便無聲無息地走了。他們也沒有再回“地盡頭”,但掌門人卻因此獲得了進“地盡頭”的許可。
令居者們詫異的是,和掌門人懶惰和無所謂的態度相比,卓不煩日夜練功,勤勞得不像個打算在“地盡頭”度過余生的人。居者們對這位失去了半截舌頭、總是不說話的年人有一些憐憫,有人指點他功夫,很快便認出他練的竟是浩意山莊看家本領浩海劍。
年長的居者們查探過他的經脈后,竟然久久不語,而后又長長喟嘆。
人之際遇,無從揣測、無從斷論。來什麼就是什麼,有什麼便抓住什麼。
在老前輩們的指點下,卓不煩進步神速。
他面對李舒和欒秋,有幾分,又有幾分難以掩藏的快樂和驕傲,邊比劃邊吃力地說著。在這兒沒人嘲笑他說話如何艱難,人人都認真而耐心地傾聽。他有了訴說的勇氣,結結地靈活使用自己的半截舌頭:“我可以爬到彌陀山那個地方去。”
欒秋:“什麼地方?”
李舒卻立刻明白了:是南側那險峻的、人所不能抵達的狹小平臺!是居者們曾帶曲天去過的地方!
彌陀山南側雖然覆蓋林,但一定高度后,山勢便陡然險峻起來。
卓不煩靈活得像真正的猴兒。他手腳修長,渾覆蓋著薄而有力的,這路徑又是他十分悉的,甚至能邊爬邊回頭跟李舒和欒秋說話。
而那兩人則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跟隨卓不煩爬到目的地。
彼時已是傍晚。腳下的“地盡頭”被薄云籠罩,云則被夕染作殷紅之。而往南側遠眺,被余暉照亮的不僅是金羌的土地,還有赤燕那遙遠的、連綿不絕的山巒與森林。墨綠的森林在天地晦暗的這一瞬間仿佛閃著金鱗般的彩,樹梢在風中如此集地、統一地搖。他們聽不到聲音,因耳朵灌滿了風聲,然而眼前這超出想象的遼闊與無垠,竟令他們同時忘記了呼吸,也失去了說話的意。
鳥群從“地盡頭”的林中飛起。它們要遷徙,往南方的另一片土地。
傳說那片土地上有說著陌生語言的人,有大得無法想象的巨,還有與金羌、大瑀截然不同的風人。
夜風吹他們的角,沒有人說話。卓不煩指著遙遠的天邊,那正要消逝的照出他閃閃發亮的眼睛。
在他手所指的方向,冬季的夜風已經迅猛起來了。它吹遠山峰頂端的積雪,積雪像末一樣飛揚起來。殘存的里,碎瓊雪金子般在靛藍的天空中,如一片巨大的紗帳無窮無盡地展開。
李舒在這一剎那忽然心頭發。
他不由自主握住了欒秋的手,察覺欒秋手心也微微抖。他們看著遼闊天地,又看卓不煩。見過了這樣的景,還能回四郎峰麼?即便回了四郎峰,他也絕不再是昔日的卓不煩了。
從大瑀到金羌的一路給了卓不煩勇氣。
他在“地盡頭”生活的時候,天天爬上這兒看遠方天地,甚至打算去赤燕走走。
回苦煉門的途中,他鼓足勇氣跟欒秋說自己的打算。
欒秋點點頭:“好。”
卓不煩:“……二、二師兄,不打算帶我回山莊嗎?”
一行人在風雪中尋了僻靜生火過夜,欒秋笑著搖頭:“巧得很,我也不打算回山莊。”
卓不煩看著欒秋。他已經不是需要前輩肯定才可做出決定的孩子,然而欒秋在他心里,仍是最可靠、最值得信賴的人。
“走吧,走得更遠點兒,去你喜歡的地方。”欒秋說,“這不就是你學武的目的嗎?不煩,你已經是可以獨立闖天下的江湖客了。”
卓不煩是帶著這樣飽脹澎湃的一顆心,抵達苦煉門,與故友重逢的。
曲天的死訊引起了許多唏噓,曲青君腹部傷口還未能愈合,在一天接一天的降雪里,總是靜靜地坐在商祈月家中。兄弟的死訊讓眉微,抬起眼皮,看了眼前的欒秋和曲洱一眼。
鷹們啄食了曲天的尸,朔風吹散了骨頭。他如今在世上已經不留下任何痕跡。
曲洱眼圈通紅,他又哭了一次。可誰能不哭呢?懊悔,愧,痛苦,他小小年紀,遭遇的一切就足以讓他哭上百次千次。
“男人也可以哭。”曲青君說,“記住你今日為他流的眼淚,來日千萬別變那樣的人。”
說一句話便要停一停,發聲總是牽腹部傷口。這傷口將一生一世伴隨著,永遠讓想起是誰給了此生最致命的一擊。曲青君搖晃著裝了茶水的酒杯,聽見苦煉門外鬧鬧嚷嚷,是白歡喜在跟弟子們說話。
看向曲洱,又看欒秋。
“我若代嫂嫂跟你說對不起,你能接嗎?”
欒秋沒有逃避,直視曲青君的眼睛:“不需要。”
曲青君笑笑點頭。過了很久才說:“回到大瑀,什麼都不必說。曲天的份,李舒的委屈,全都不要講。牽一發全,若是知道當年的真相,嫂嫂為你們、為浩意山莊各位弟子做的一切便全部付諸東流。苦煉門以后或許不存在了,對大瑀也不再有任何威脅。就讓這些……”
頓住了。紅著眼圈的曲洱有與欒秋極為相似的堅毅目。
“我不能答應你。”他說,“如今我是浩意山莊的主人,浩意山莊如何面對這些事,由我來決定。姑姑,你和李舒大哥,都不必這樣的委屈。”
曲青君:“我不在意。”
曲洱:“可是……”
曲青君:“你始終不了解我。浩意山莊如何,如今跟我已經沒半點關系。云門館也散了,我曲青君現在是自由自在的一個人。我會這樣說,是因為我比你們更了解大瑀江湖多麼深不可測。人心難料,你抖出真相,沒有人會同你。他們只會摒棄你、唾罵你,人人都恨不得找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證明自己正直正義。你以為當初加誅邪盟的那些人,真的在意西域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苦煉門是不是真的魔教?”
“為保全自己而瞞真相,讓無辜者蒙冤,這就是你堅持的嗎?”曲洱問,“如果我也這樣做,我會看不起自己。”
曲青君忽然不說話了。晃手里的茶杯,很久才說:“隨你吧。好也罷難也罷,都是你選的路。”
雪一直下了許多天。
李舒說過的,那些最大、最厚的雪,能把沙漠和戈壁完全遮蔽,四野茫茫。
去過北戎的陳霜與曲青君告訴他們,北戎也一樣。而穿過北戎往北去,白原更是一年四季冷孤寒,氣候與大瑀迥然不同。
這些更的東西,在溫暖、狹窄的苦煉門里,漸漸變夢一樣令人向往的遠方。
大雪停了的那天,曲青君拎著自己的小包袱,爬出了九月裂谷。
漫長的冬季要持續四五個月,傷口已經大好,謀劃著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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