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翎在icu待了一個月,11月底,轉高干病房。
除了護工值夜,其余時間沈楨幾乎寸步不離。
都沒給陳崇州刮過胡子,倒是將陳翎清理得整潔俊秀,沒有半分潦倒憔悴。
“三叔,我嘔得厲害。”沈楨用棉簽蘸著礦質水,浸他干裂的,“吃什麼吐什麼。”
“崇州重新當醫生了,他以前的病人商量好似的,竟然全部制定了錦旗,掛滿崇州的診室,男科一層樓水泄不通,他返崗當天賣了三百多個號,廖主任羨慕得眼紅!其中有一對楊姓夫妻啊,五十出頭,原先不孕不育,是崇州治好的,生育的雙胞胎呢。楊太太介紹了自己的同事,親戚,鄰居,那些沒病的男人,非要他們捧場,那場面,可壯觀了。”
沈楨咯咯笑,“三叔,你怎麼不笑呀。”莫名酸得慌,“我想看你笑,你笑起來最好看。”
“三叔...”啜泣。
男人臉蒼白,呼吸很淺,當溫熱的巾拂過他眉宇,腕間彌漫淡淡的茉莉香,陳翎眼睛微微一。
沈楨并未察覺。
這時,病房門被推開,聞聲扭頭,“你來了。”
陳淵解著西服扣,“老樣子?”
“嗯。”
他發現眼圈通紅,“擔心?”
沈楨委屈得要命,“我掐三叔,他也沒有反應。”
陳淵腳步一頓,“掐三叔?”
“偶爾也撓他咯吱窩,罵他老。”
他憋不住笑,“三叔這輩子,你是唯一一個敢這麼對待他的人,包括男人在,絕無僅有。”
沈楨倒了一杯水,遞給陳淵,“你公司順利嗎?”
“一周起碼應酬六天,也習慣了。”他喝完水,放下紙杯,“老二呢。”
“在醫院,連軸做手。”調慢輸的流速,“當醫生比當業務經理還忙,他四十多天沒休假了。”
陳淵走到床畔,半玩笑半認真,“早知道,不如不幫老二打點,他能在家多陪你。”
沈楨馬上改口,“我可沒怪你。”
他也笑,“我逗你。”
倏而想起什麼,“宋黎月初撞見趙霽九和一個男人在環湖西路的西餐廳約會,你們沒嗎?”
陳淵一怔。
許久沒見到了。
確切是,趙霽九許久沒糾纏他了。
萬文上市,風頭大盛,香港和本省簽約了不工程,有政府承包,有私企合作,陳淵無暇分神。
何況,他本沒上心過。
“最后出現是10月份,趙志凱給安排了相親。”他坐在沙發上,沒當回事,“或許是相親對象。”
沈楨坐在他對面,“你答不理的,不要面子啊。”
陳淵乏得很,按著太,“又不喜歡,何苦耽誤。”
“趙小姐主,你耽誤什麼了?我們人最憎惡你們男人說三句,我是為你好。我不愿你跟著我苦。你值得比我好的男人。值不值,好與壞,人不傻,分辨不出嗎?既然甘之如飴,自然是認可你。你實在不喜歡就罷了,假如合得來,不討厭,給趙小姐一個機會又何妨?”繞過會客桌,收拾陳崇州留下的醫案,語重心長,“陳董,你虛歲三十八了。”
他不失笑,“周歲為準。”
“那也三十七了,不老啊?難得趙小姐不嫌棄你。”
陳淵注視來來回回的影,小腹鼓起一些,腰肢仍纖細,扎著高馬尾,綁了一枚草綠的蝴蝶結,襯得青春朝氣。
老二的確養得恣意舒服,哪像當母親的人,像一個爛漫的小姑娘。
“趙霽九的子很像你。”
沈楨偏頭,“像我?”
他沉思,“冰雪聰明,刁蠻,也善良。”
“趙小姐的名聲似乎比萬喜喜強。”在面包片上抹果醬,“你為何不滿意。”
“沒有不滿意。”陳淵叩擊著沙發扶手,“是不合適。”
事實上,連不合適,也談不上。
純粹是,陳家男人的病。
一個人,傷筋骨,半死不活。
剝層皮一般。
多則十年八載,則九十個月。
總要熬過那陣,療完傷,釋懷忘。
陳淵在醫院用過午餐,下午離開。
沈楨去一樓水房打了一壺熱水,返回時,病房中站著一名子。
與陳翎年紀相仿,知的中短發,墨藍大,捧著一束鮮花。
只瞧背影,優雅干練。
沈楨沒打擾,倚著門。
人凝視昏睡的陳翎,“這些年,你反而越來越固執了。”
挪椅子落座,順手把花束擱在窗臺。
“我記得在警校,那一屆372個學生,你高考分數最高,也最桀驁不馴。校長,教導員,老師,很煩你。”人不由自主笑,“你分配到長安區局,全區二十五個實習刑警,只有你挨了批評,差點遣返回校,也只有你膽子大,職不足半年,立了三等功。”
沈楨揭過四四方方的窗口,這一幕陳舊,悠長。
是陳翎的崢嶸歲月,多往昔。
“那樁三等功,你險些搭上命,我哭著哀求你當民警,即使當刑警,至調離重案組,以免我擔驚怕,你不肯,寧可與我分手。”
人自嘲,“,親,金錢,這世間代表一切的,在你眼里,比不過你的警服,你的信仰,你的熱和榮譽。我們在一起兩年零八個月,從20歲到22歲,后來分分合合,直到你二十六歲那年,出征緬甸一線,我目睹你的襯衫沾滿鮮,你的左嵌五枚鋼釘,肩胛被子彈打穿,顱頂了七針。”
不可自抑,更咽的哭腔,“陳翎,我很后悔考警校,遇到你。倘若我遇到一個不那麼深的男人,我能做到理解他,支持他,甚至接他的犧牲。我也從警,我熱事業大于熱自己的丈夫。但造化弄人,讓我遇到你。我在腦海一遍又一遍預演你可能會犧牲,我意識到我支持不了你,我不配在你邊,因為我是自私的。我所摯的男人,一心舍生忘死,他注定屬于警界,屬于戰場,是人民的英雄,他不會只屬于我,屬于一個小小的家庭。”
人起,為他掖了掖被角,“祝福你扛過這一劫,你不年輕了,后半生為自己活。”
陳翎一不,躺在灼白的燈下,消寂如海。
下一秒,人走向門口。
沈楨來不及躲閃,迎頭和面。
人當即駐足,口而出,“你是沈楨嗎。”
一懵,“您認得我?”
“不認得,我聽過你的名字。”
沈楨詫異,“我和您沒有集吧?”
“你和陳翎不是有嗎?”人上下打量,“陳家男人的眼果然不錯,沈小姐圓潤可,像一顆小番茄。”
圓潤...
笑容凝固。“謝謝...”
傍晚,陳崇州下班回來,沈楨在廚房煮粥,“今天有一個人探三叔。”
他扯了領帶,在水池前洗手,“下屬麼。”
“是三叔在警校的初友。”舀了一勺,傭人端著搪瓷鍋,直奔餐廳,虛掩門,“氣質和尋常人真不一樣,英姿颯爽,又蠻賢惠。”
陳崇州沒見過,據說談過兩三年,不長不短,陳翎比較傳統,沒到談婚論嫁的階段,他不帶回家。
一旦到那程度,誰不同意,也沒用。
沈楨嘟囔,“夸我。”
這萎靡的態度,不像多麼中聽的好話。
他揚眉,“夸什麼了。”
“夸我像番茄,長得圓乎乎的。”
陳崇州悶笑,“也是實話。”
氣惱,當場翻臉,“我為什麼胖啊?不是為你生兒子?你們這群狗男人,全沒良心!”
他好脾氣,照單全收,“夫人教訓得對。”
狗男人,陳崇州忍了。
沈楨生氣就他狗男人。
至于兒子,這茬他沒來得及“報喜”。
當然,對他是喜,對沈楨,未必是喜。
醋勁兒大,不樂意懷他的小人,樂意懷自己的。
上星期五,去市人民醫院產檢,掛蔣瀾的號。
蔣瀾升職稱了,婦科的副教授。
沈楨套了半天,灰溜溜地沒套出個結果。
轉天,陳崇州中午在食堂堵蔣瀾,貢獻一份豪華大餐,“我給孩子買米老鼠玩,買公的,還是母的。”
蔣瀾打開飯盒蓋,“紅燒羊排,糖醋蝦球,清炒秋葵,四十五塊錢的標準,妄想在我這里釣魚啊?”
“這是食堂最貴的組合了。”男人卷起白大褂的袖子,“我現在還著。”
哂笑,“行了吧!陳醫生哭窮呢?你住別墅。”
“已婚男人兜里沒錢,我特意為蔣主任攢的私房錢。”
蔣瀾沒吃,又合住,“我不領。”
陳崇州站起,隨其后,“蔣主任,瓶買的藍的?”
“黃的。”
他笑了一聲,“嬰兒車呢。”
蔣瀾深吸氣,“全科室人盡皆知陳醫生想要兒,你安心當兒奴吧。”
之后,陳崇州眼底總是蓄著,像盛滿星星。
***
沈楨懷孕五個月時,陳翎的腦部監測儀忽然顯示巨大的波。
主治韓昭百思不得其解,掀開陳翎的眼皮,又試了試心跳,“第一次?”
護士翻閱記錄,“各項征始終平穩,應該是第一次。”
韓昭掃了一眼沈楨,“是不是對于他很重要的人,或者提及他未完的心愿,刺激他了?”
恍惚搖頭,“我只是告訴三叔,我胎了。”
陳崇州在外間會客廳理市人民男科積的化驗報告,沒吭聲。
他心里有數,波的原因是沈楨太鬧騰。
陳翎這人,喜靜。
陳家的兩位公子不嗜好熱鬧,陳翎更甚。
讀一本刑偵書籍,能專注一天不講一個字。
而沈楨在耳畔沒完沒了嘮叨,他雖然深度昏迷,終歸有零星的應。
馬博平結束院里的研討會議,親自檢查一番,收起聽診,“陳局有求生的意志。”
韓昭大喜過,“有奇跡嗎?”
“暫時無法定論,確實有反應了。”馬博平安沈楨,“和陳局多聊天,有助于喚醒他。”
結婚后,陳崇州寵得驕縱任,可實際上,沈楨骨子里是一個乖巧懂事的人。
尤其,怕大夫。
李惠芝說過,自打針喝藥,一邊哭,一邊遵從醫囑。
很老實。
于是,在循環往復極為賣力的“攻擊”下,陳翎的神波愈發頻繁。
這座城市每逢冬季必定下一場鵝大雪。
今年也不例外。
洗過的病號服晾在暖氣片,烘得熱乎乎,陳崇州替陳翎換上,隨即接到顧院的電話,避到走廊。
沈楨拭著陳翎的胳膊,“三叔,你要當爺爺了。”
男人眼球凸了凸,一下接一下轉。
拉住他手,挲過隆起的腹部,“再有五個月,你的侄孫就出生了。”念叨著,“陳煜。”
男人依然毫無,由于不能自主進食,廓消瘦了一圈。
沈楨略彎腰,伏在床尾,又耐心修剪他的腳趾甲,“三叔,我不喜歡那塊鎖,青玉的太淡,男孩要墨綠,等你痊愈了,你重買一塊,好不好。”
陳翎腳背有疤痕,彈殼墜地擊打的慣下,烙印在上面的圓孔疤。
抿,心口窩得難。
他制服綴滿勛章,是一傷痕累累所換取。
陳崇州打完電話走進來,沈楨趴在床邊正打盹兒。
他俯,試圖抱到沙發上睡,可著床單,得地,他索任由趴著。
彼時黃昏,夕沉落于西天際。
最明亮的一縷籠罩在陳翎的面孔,好半晌,他緩緩睜開。
渾濁,沉重。
目之所及,紗簾在飄,罅隙間,窗外一片純白。
鐵柩下橫亙著寒冷的冰棱,是零下十五度的北國之冬。
男人本能出聲,嚨卻發不出聲,一口痰阻塞住。
沉甸甸的右臂有些鈍麻,他垂眸,沈楨一張臉埋在被子里,干凈明,憨清澈。
他愕然,僵出手,過長發,額頭,鼻尖,最終流連在瓣。
陳翎從未想過,自己一度狼狽死里逃生,醒來是這樣的畫面。
他并不覺得痛,亦不覺筋疲力竭。
陳翎只覺得幸福,安寧,了無憾。
沈楨在睡夢中劇烈戰栗幾下,這場夢太過真實。
真實到來自于男人的,溫,和汗的細。
如此親昵,如此。
抬起頭,呆滯著落在自己臉頰的那只手,寬厚,碩大,筋絡分明,染著濃濃的藥香。
常年持槍訓練磨礪出堅糙的繭子,盤桓在指節,像深沉的,永恒的滄海與桑田。
沈楨吮了吮角的口水,直勾勾盯他,“三叔,我夢到你醒了。”
陳翎眼角浮起一笑,大約太虛弱,那笑紋只維持了一霎,“小傻子。”
先是一愣,明白了什麼,凄慘大哭,“夢里喊我小傻子。”
男人眉間的笑意融融瀉出,“哭什麼。”
“這場景太悉了,我和三叔經歷過兩次了。”越是哭,陳翎越是笑。
沈楨噎著,“下回,我傷,三叔完好。”
“胡言語。”他呵斥。
哭聲太激烈,驚得陳崇州走過來,他向陳翎,也出乎意料,“三叔,您昏迷了八十四天。”
“辛苦你了。”陳翎嗓音嘶啞得聽不真切。
陳崇州笑著,“我不辛苦,這三個月都是沈楨照顧您。”
查房的醫護人員看到陳翎蘇醒,立馬請來馬博平。
詳細的診斷后,馬博平詢問他,“陳局,您覺如何?”
陳翎有氣無力,“還可以。”
馬博平摁住他口,“有麻的知覺嗎?”
他回答,“有。”
沈楨癡癡杵在原地,眼眶噙著淚,一直未曾回過神。
陳崇州擁住,站在一旁。
馬博平轉過,同他握手,“恭喜陳醫生,陳局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啊。”
陳崇州斯文有禮,“這段時日有勞馬院心治療。”
馬博平慨,“其實按照陳局的傷勢分析,推下手臺那天,我給他判定‘死刑’了。陳醫生,你了解這種病例,即便救活,十有八九是植人,刀傷在顱骨,子彈刺穿腔,肺葉,何其艱險啊。陳局不愧是一線英雄,他的毅力比普通人頑強百倍。”
想到沈楨不疲不休轟炸陳翎,陳崇州驀地好笑,正道,“是您醫高超。”
“是你大哥人脈廣,搬得京圈的呂長祿,他可是負責最頂級權富的國手。”馬博平審視著渾渾噩噩的沈楨,“陳局很疼惜這位侄媳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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