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權貴云集的城西,宦顯赫的城東,京師的城南便不那麼起眼了,這里多是市井百姓,越往南走,就越靠近京郊,出了城門,外面便是一大片矮山丘,這里有不農戶,也有三教九流之人,形了一個小小的村落,水云庵在這村落里顯得十分不打眼。
但它畢竟年頭很久了,又是敬著神佛的,每逢初一十五也有人來進香,送些香火錢。
這一日晌午,日頭剛剛轉西,老師太正拿著掃帚打掃庭院的落葉,年紀大了,有些耳背,直到聽得有人喚,老師太才轉過去,卻見面前站了一個年輕的公子,穿著一蒼的錦,腰懸玉佩,氣度非凡,后還帶著幾名侍從,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出。
老師太遲疑問道:“施主是要進香?”
那錦公子略一猶豫,微微頷首:“是。”
老師太聽罷,將掃帚放下,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施主請隨貧尼來。”
周璟對幾名侍衛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停在原地等候,自己跟上了老師太,午后的自屋檐下照進小佛堂,里面的陳設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雖然簡陋卻干凈,一塵不染,供奉的菩薩并非金,也依然悲憫莊嚴,一手拈花,靜默地俯視世人。
老師太示意周璟凈手,這才取了香遞給他,靜候在一旁,等周璟上過香,慢慢地敲響了罄,聲音清脆悠長,一點點開,響徹了整個佛堂。
周璟立在佛像下,和花嫵一樣,他其實并不信佛,可是就在此時此刻,他心底驟然生出一種沖,希神佛能聽見他的所求。
他取下腰間的玉佩,放進功德箱里,老師太看見了,念了一聲佛號:“施主仁心,功德無量。”
周璟對說:“我是來找人的。”
老師太神疑,問道:“施主找誰?”
周璟頓了片刻,道:“我找……找花絨絨。”
說出那個名字時,他的聲音有些干,甚至帶著幾不可察的抖,周璟活了二十多年,頭一次這麼張,這還僅僅只是提起那人的名字而已。
老師太顯然也怔住了,睜開那雙蒼老的眼睛,認真仔細地打量著周璟的面容,五眉眼,一寸一寸地辨認過,才出恍然的表:“原來是你啊。”
這一聲像是嘆息,周璟微驚:“您……認得我?”
老師太轉過去,將門推得更開些,午后的太熱烈地涌進來,整個佛堂更亮了,讓所有的暗都無遁形。
背對著周璟,用青磚把門板擋著,聲音慢慢地道:“以前有個阿瑾的孩子,在這里住了些日子,和絨絨玩得最好,后來離開了。”
“不過你既然走了,還回來做什麼呢?”老師太扶著門站直了子,瞇起眼看向外面,輕輕嘆道:“絨絨已經長大了,也不住在這里啦。”
看著周璟,話里意有所指:“人長大了,就不像小時候那樣,會一直傻等。”
周璟心中一,像是被一只手重重握了一下,整顆心都痙攣起來,他低聲道:“等了很久麼?”
“也沒有多久,”老師太扶著門走了出去,周璟下意識跟在后,聽見繼續道:“小孩子就是這樣的,一晃眼就過去了,等的時候是認真等的,忘記的時候,也是認真忘記的。”
停下來,站在屋檐下,指著對面的墻頭:“喏,就在那里。”
周璟過去,墻頭已長滿了碧的青苔,他似乎能看見一個小小的影,托著下,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小,期待地向遠張。
老師太說:“你看,你不說會來,那孩子就不會等,日子也這樣過去了,高高興興地去找別人玩,當你是個過客,可你給了承諾,要等,就等了,一日沒等到,就一日不快活,仿佛往好好的墻上打了個釘子,縱然哪一天釘子□□,也還是會留下印記。”
蒼老的眼睛里帶著責備的意味,像是在看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你走后有一段時間總是下雨,某一日天晴了,來向我抱怨,說還是下雨好,這樣你不來不是因為忘記了,而是因為下雨。”
真是孩子氣的話,就連抱怨都這麼天真。
而花絨絨的報復也是簡單的,只是忘記了他,從此往后再也不提起阿瑾這兩個字。
周璟的心著,泛著細的痛,令他幾乎不能自如呼吸,他對老師太提出想在庵子里看看。
老師太道:“這里還和從前一樣的,施主自便吧。”
說完便慢慢地走遠了,步履有些蹣跚,到了庭院,繼續拿起掃帚打掃落葉來。
小時候不覺得,如今周璟才發現這庵子實在小,一眼就能看到頭,想必那時候老師太早早就發現了他的存在,卻什麼也沒說,任由他陪著花絨絨玩,所以每次花絨絨帶著他去后廚,都能在鍋里找到熱乎的齋餅,一開始只有兩張,后來漸漸就有三四張。
可他們誰都沒有起疑,還自以為藏得很好。
花絨絨住過的那間屋子,如今是空著的,卻打掃得很干凈,他們在這里同住同食,花絨絨總喜歡粘著他,向他撒,像一顆小小的糖,有些黏人,又甜滋滋的。
長大了的花絨絨,像一顆蓮子,包著一層的殼兒,芯是苦的,若要強行砸開那層殼,便會碎。
周璟立在窗前,從這里能看見一面青瓦白墻,墻皮上有幾個淺淺的小坑,出泥磚隙來,里面也長滿了青苔,花絨絨從前就是踩著那小坑,練地翻爬上墻頭,笑著向手:阿瑾,快上來呀!
整天沒事兒就騎在墻頭,笑話隔壁戲班子的小孩們,指指點點說他們唱腔跑調,臺步走歪。
那些孩子們不服氣:你行你來麼?說不練假把戲!
來就來!
花絨絨把齋餅塞進周璟手里,一抹小站起來,就在那窄墻上給他們練了一段關大王單刀赴會。
唱得有模有樣,比那些孩子們都唱得好,一時間大伙兒都服氣了,沒人再吱聲,花絨絨得意洋洋地問他:阿瑾,我唱得好麼?
還是阿瑾的周璟認真點頭:唱得好。
花絨絨高興地一拍手,提議道:等咱們長大了,也去開一個戲班子吧?能賺好多錢呢!
阿瑾遲疑:我不會唱戲……
沒關系!花絨絨一揮手,很有大將風范地道:我來唱,你收錢就行!
阿瑾逗:那你不是虧了麼?我什麼都沒做。
花絨絨睜大眼睛,認真道:可我們是一家啊,我的就是你的。
那時有一顆滾燙熾熱的心,滿懷著熱,神采飛揚,仿佛什麼都遮不去的芒,可命運并未給半分優待,日復一日,將花絨絨的芒磨滅,火燒了冰。
像一枚塵封的明珠,被鎖在小繡樓上,明明才過罰,哭得眼圈紅紅,卻對著他笑,眼底有小心翼翼的打量,聲音很輕地求道:璟哥哥,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我的小狗被他們扔了,你能幫我找回來嗎?
掌心傳來一陣刺痛,周璟方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抓著窗欞的手太過用力,以至于被木刺劃傷了,滲出些來。
他收回手,目落在窗臺上,上面劃著一道道刻痕,是豎著排列的,很整齊,從左至右,像一排小樹,最左的位置,刻著兩個字:阿瑾。
我花絨絨,你什麼名字?
阿瑾。
哪個瑾?
握瑾懷瑜的瑾。
不認得,沒學過這個字,這字兒怎麼寫的?
說了你也不知道。
放屁,我可聰明了,你教我,我就一定會寫。
……
花絨絨確實很聰明,這麼復雜的字,只教過一遍,就會寫了,周璟的手指輕輕過那些深深淺淺的刻痕,像是看見那個小的孩兒,在他離開后,每一日都認真地在窗臺上刻下一道痕跡,如此日復一日,到了后面,痕跡越來越淡,漸漸變得稀疏,不像之前那麼集了,直到最后,戛然而止。
放棄了。
周璟忍不住想,倘若他回宮之后,他沒有生那一場病,是否會是另一種結局?他為什麼沒有回來這里找呢?
寂靜的屋子里傳來一聲悶響,窗臺微,有些許灰塵飄下,周璟收回握拳的手,幾滴鮮落在窗欞上,慢慢滲那些深淺不一的刻痕中。
……
周璟今日一整天都沒見著人,花嫵也樂得自在,話本子終于看膩了,最近沉迷于編瓔珞,各珍珠和瑪瑙珠子,擺了滿滿一桌,因著天氣實在熱,悄悄了鞋,只穿著素踩在地磚上,涼涼的。
把編好的瓔珞舉起來,示意綠珠過來,興致道:“好看嗎?”
大黃狗從榻下爬起來,了一個懶腰,綠珠低頭一看,發現它脖子上也掛了一串瓔珞,還是紅瑪瑙的,瞧著倒是好看,頓時哭笑不得地道:“主子,絨絨怎麼也有,它給咬斷了怎麼辦?”
“沒關系,”花嫵滿不在乎,手親昵地了狗子的頭,笑道:“再給它做。”
綠珠故意打趣道:“娘娘待它可真好,奴婢見了都要羨慕了。”
花嫵笑而不語,正在這時,一陣悉的腳步聲自外面傳來,殿門半開著,溫暖的燭映照出去,從這個方向,約能看見來人拔頎長的影,是周璟。
還是不知為何,他沒有立即進來,花嫵與綠珠對視了一眼,還沒說什麼,大黃狗便起躥了出去,對著那人了一聲,熱又討好地搖著大尾,一副狗樣兒。
片刻后,那人終于了,如往日一般踏殿門,他看著花嫵擺了滿桌的玩意兒,道:“在……做什麼?”
不知是不是花嫵的錯覺,覺得周璟的語氣有些奇怪,著忐忑不安的意味,輕輕了鼻子,訝異道:“皇上喝酒了?”
周璟扶著桌沿,在旁邊坐下來,嗯了一聲,反應近乎遲鈍,道:“喝了一點。”
這可太新奇了,他一向是理智冷靜的,怎麼會平白無故喝酒?花嫵有些好奇地道:“皇上是遇到什麼事了?”
周璟微微抿著,頓了片刻,才道:“是。”
花嫵更好奇了,饒有興致道:“什麼事?很難解決麼?”
聞言,周璟抬起頭,目深深地著,桃花目中仿佛醞釀著無數緒,但最后也只是輕輕嗯了一聲,道:“很難。”
他扶著桌沿,像即將墜深淵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樹枝,直得指骨都泛起青白,艱難吐字:“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話太奇怪了,花嫵蹙起秀眉,纖細的指尖捻著玉珠,疑道:“皇上貴為天子,手握天下,也有解決不了的事麼?”
周璟道:“自然有。”
花嫵笑道:“那就不要管它了,時也命也,順其自然也是好事。”
周璟搖首拒絕:“不行。”
花嫵撇了撇,繼續串珠子,隨口問道:“究竟是什麼事,皇上與臣妾說一說嘛。”
其實并不關心,只是話從口中說出來,又有一些撒的意味,讓人忍不住推心置腹,想要傾訴,周璟的目一直落在上,看著的作,輕聲道:“倘若有人失信于你,你會怎麼辦?”
花嫵的手一頓,玉珠從指尖滾落,滴溜溜掉到桌下去了,沒昏暗之中,過了一會兒,方才慢慢地笑起來,眼底卻沒有笑意,語氣輕快道:“皇上聽說過尾生抱柱嗎?”
沒等周璟說話,花嫵便繼續道:“尾生與子相約于橋梁,久候子不到,河中漲水,尾生乃抱橋柱而死,臣妾從前便覺得尾生很笨,旁人隨口一句話,他便信了,還為此丟了命,真是不值得。”
說著,拈起一粒新的玉珠,用銀線穿過,聲音輕悠悠道:“人生在世,總有幾次失信于人嘛,沒什麼關系的。”
“倘若有人失信于臣妾,臣妾會……選擇原諒他,”盈盈一笑,眼神靈,語氣卻是冷漠的:“此生老死不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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