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一別，宋建春已有大半年沒見令容, 欣之下, 忙攙扶起來。聽旁邊韓蟄也拱手了聲“舅舅”，更覺意外, 含笑請往廳中。

宋重隨而至，見過韓蟄后, 看向令容, “表妹，許久不見。”

令容亦行禮問候，“表哥。”

十六歲的年郎量竹子似的往高竄，站在悉的宅邸，漸漸跟記憶重疊。

令容竭力不去想舊事, 跟著宋建春往里走, 進了垂花門, 見舅母阮氏迎來, 便也見禮。到得廳中, 令容將禮奉上，宋建春見了玉虎自是歡喜, 阮氏也頗喜歡那金釵, 唯獨宋重的笑容頗為勉強, 挲筆墨, 仿佛出神。

很快宴席齊備, 眾人挪往廳中用飯。

宋建春最初的驚喜過去, 見令容和韓蟄孤而來, 別說仆從丫鬟，事先連個打招呼的信都沒遞，不免疑，道：“這回是來潭州，沒帶人跟著嗎”

令容瞧著韓蟄，抿微笑不語。

韓蟄便道：“這事原本是我疏忽。南邊馮璋謀逆的事傳到京城，令容擔心舅兄，特地回金州探問消息，誰知被刑部走失的一名犯人撞見，挾持南下。因怕出岔子，錦司一路尾隨，到歸州地界，才有驚無險地將救出。在府里總記掛舅舅，特地過來探。”

宋建春目微，看向令容，“那賊人可傷了你”

“沒有。他只是拿我開路，倒沒虧待。而且夫君來得及時，又沒半點破綻，那人還沒回過神，我就被救出來了。”令容眉眼含笑，臉紅潤，顯然已無礙。

宋建春松了口氣。

旁邊宋重卻聽得心驚，挑眉看向韓蟄，“表妹回金州，邊沒人跟著嗎那人既然拿表妹開路，想必是知道的份。往后出，還是該多安排人保護。”

語氣中頗帶不滿。

韓蟄瞥他一眼，難得的好脾氣，“往后自會留意。”

“人能安然無恙地救回來就好，”宋建春打圓場，“馮璋的事我也見了邸報，聽說勢頭兇猛，不太好對付。益兒在楚州為，境如何”

“他已修書給家里，說蒙朋友搭救，命暫時無礙。”

宋建春頷首，遂說起馮璋的事來，韓蟄說起此事，也頗憂心忡忡。

飯后宋建春和韓蟄自去衙署，宋重被宋建春親自送去隔壁書院，留令容在府里，跟阮氏說話作伴。

靖寧伯府家破人亡之前，阮氏待令容還不錯，這會兒自然也和悅。

令容前世雖跟不睦，隔世再見，有了楊氏那樣的好婆母，對舊事的芥反倒不太深，只拿阮氏當舅母來待，倒也融洽。

兩人在花廳喝茶，阮氏問及令容出嫁后的形，令容也報喜不報憂。

聽得韓家婆母慈，小姑和氣，阮氏還頗惋惜地打趣道：“去年初你舅舅還提過，說你和重自得和睦，且你的品貌出挑，想著娶來做兒媳，誰知卻被韓家搶了先。他家既然不錯，我也放心。”遂人選了兩樣禮，讓令容轉給楊氏，算一點心意。

令容謝了，對打趣的話避而不應。

興許是對阮氏并無期待，前世阮氏變了臉，煩厭之余，只覺世態炎涼，如今回想，舊事皆可翻篇。唯有宋重，像是扎在心底的一刺，至今見了，仍不時勾回憶。

不過比起最初，那些回憶又淡了許多。

走在宋家后園，令容想起更多的，竟然是那個平淡無奇的后晌。

初夏天熱，牡丹開得正好，睡在青石上，一睜眼就看到站在跟前的男人，神端肅，目深邃。彼時的韓蟄已居于相位，氣度沉穩，行事老辣，人過目難忘。

令容走到牡丹叢邊，坐在青石上，闔眼再睜開，仿佛又看到韓蟄站在跟前。

“若和離了，我娶你。”

風吹過，仿佛還能聞到他轉后的淡然酒氣。

令容手握絹帕，忽然一笑。

他娶到了，如今卻仍想和離。

前世和離，是因宋重辜負了，此生呢

細想起來，韓蟄待其實已不錯了。他那樣肩負重擔的人，對親妹妹韓瑤都沒甚耐心，廚房和隨之不許旁人，卻為破例，甚至數番親自下廚，為烹飪食。被長孫敬劫持后，他專程來救，素來沉穩冷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人，那日卻心跳極快，當著眾多下屬的面，任由驚慌抱著。

甚至那晚意萌，他生氣出屋，回榻后仍然肯抱著睡。

倘若不是唐解憂數番生事，不是老太爺虎視眈眈，不是前路叵測，以楊氏的慈照拂，韓瑤的爽快友善，韓蟄為夫君的擔當和寬容，該滿足的。

更何況，韓蟄還那樣出類拔萃。

前塵舊事翻滾，令容出神許久，等晚間韓蟄回屋時，格外多幾分耐心。

韓蟄先前為公務而來，住在潭州招待朝廷重臣的客館中，如今既攜令容拜舅舅，阮氏便命人打掃客房，安頓兩人住下。晚間飯后，宋建春還特地留下韓蟄喝了幾杯。

冬夜暗沉，屋明燭高照，因怕令容夜里畏寒，角落里還籠了個火盆。

韓蟄卷著滿寒涼夜風，繞過門口的云石屏風，便被令容手扶住。

“夫君今晚仿佛喝了不，舅母備了醒酒湯，待會喝一碗吧。”扶著韓蟄走至間，讓他站好了，便幫他寬。卸了蹀躞，裳解到一半，見韓蟄只管站著瞧，便又催促，“瞧什麼，先解裳。”

“好。”韓蟄應聲，開雙臂。

令容湊過去幫他寬，還沒到他領口，便覺韓蟄子前傾靠過來，忙扶住。

韓蟄的懷抱就勢收攏，將箍在前。

令容微惱，“夫君”

“有點暈。”韓蟄解釋，“舅舅藏了不好酒。”

令容失笑，“我還以為夫君海量呢。舅舅喝烈酒，容易上頭，過會兒就好了。”見他不肯站好，拖過去扔到榻上，才將外裳剝下來。又端了醒酒湯過去，“喝一碗嗎”

韓蟄接過，將醒酒湯喝盡，卻拉著令容的手臂不放。

令容聞著他滿酒氣，見他目灼灼，跟平常的冷淡姿態迥異，想起那晚客棧的事，直覺韓蟄今晚不太對勁，心里不由一跳。客房里熱水齊備，丫鬟仆婦都已退出，只剩兩人獨對。他這幅模樣，令容有點慌，試著掰他手指，那指頭跟鐵鑄似的紋不，便道：“夫君你做什麼”

“我的妻子，不得”韓蟄聲音低沉，盯著，掌心熱意過衫清晰傳來。

令容微愕。

嫁給韓蟄將近一年，就見他喝過兩次酒，頭回是去年除夕，次回是年初去金州娘家的時候。兩回他都喝得不算多，舉止也如常至不會胡說話。那雙向來深邃冷沉的眼睛里，也甚像今晚這樣，目帶著火苗似的。

這目讓忐忑，遂胡謅，“我只是拿著碗“

話音未落，手臂猛然一，天旋地轉之間，整個人被韓蟄攬著腰帶到榻上，輕易被在下。旋即，韓蟄便如猛虎般撲過來，手肘撐在床榻，俯盯著。

“宋重是你的表哥。”

“嗯。”

“你們從前相得很好”

“還算可以。”

“他很關心你，”韓蟄聲音有點含糊，眼底深沉，鼻息熱熱的撲在令容臉上，“不止是長孫敬挾持你的事，還關心你在婆家的境，讓我這做夫君的好生待你，還跟我說了很多你從前的事。酒后吐真言那是真心話。”

“所以”

韓蟄頓了一下，半晌才道：“你執意和離，是不是為他”

令容愣住，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收斂，“夫君以為，是我對他有私，所以想和離”

韓蟄仍將困在下，卻不說話。最初令容說要休書時，他以為那是氣話，為唐解憂的連番生事、為太夫人的刻薄言辭，他知道的委屈不滿，故而順心意安，將唐解憂逐出相府，跟老太爺擺明態度。后來歸州那晚，意迷時提起和離的事，他才知道，是真心想和離的，恐怕還是為府里糟糟的事。

直到今晚。

三四回壺酒腹，醉的不止是他，還有宋重。

宋建春在席間提了令容時的許多事，言下之意，是令容自生慣養，希他能寬容照拂韓蟄當然樂意。后來宋建春暫時離席，宋重也提了許多舊事，卻多是表兄妹的趣事，說令容天散漫不喜拘束，末了，還鄭重其事地說，若非圣旨賜婚，令容本該是宋家的人，倘若令容在韓家待得不開心，他會在潭州等著。

說這句話的時候宋重已醉了，卻字字分明。

韓蟄強忍住揍他的沖，心里發堵。

兩人婚前，他曾命樊衡打探傅家底細，只知傅宋兩府極深，卻不知表兄妹有意定親的事。雖說宋重未必能令容的眼，但念及表兄妹從前的和宋重賊心不死的覬覦，他仍覺得憋悶，莫名煩躁。

最初令容嫁韓家，便有意無意的躲著他，不肯親近，至今仍心存和離。

會是為這青梅竹馬的表哥，最初就沒打算留在韓家嗎

酒意驅使下，韓蟄迫切想知道答案。

他盯著令容，半晌才見往后了，“我想和離，不是為他。”

“那麼”韓蟄湊得更近，將困在床榻角落，沉聲道：“你躲著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