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質這一路行得極慢,到半路時,更借口外頭寒冷,重新回屋更。
若是從前,何元士定會委婉地勸說拒絕,可今日,大約是預料到一會兒的可憐境,心生憐憫,沒多問便同意了,耐心地跟著又回去了一趟。
麗質回屋,見春月已不在了,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如今要做的就是儘力拖延時間。
換了件更厚重的氅,又點了一隻袖爐,待捧在手裡覺得暖和了,才重新出去。
屋中,李景燁雙盤起,靜靜坐在榻上,著重新收拾過的桌案上的酒壺與酒杯,蒼白的面間泛著些許不正常的紅暈。
即便是逃亡路上的一座小小驛站,天子的屋裡也燒著地龍燃著炭火,暖和得不似冬日。
麗質甫一進屋,便被其中的乾燥熱意激得忍不住蹙眉。然而一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便立時沉下心思,儘力以最平靜的姿態緩緩行禮。
李景燁的目未,只衝桌案的另一邊指了指示意坐下,隨後提起案上的酒壺,倒滿了兩杯酒。
麗質與他相對而坐,著眼前的酒杯,猶豫一瞬,輕聲道:「妾不善飲酒。」
李景燁舉杯的作一頓,面也跟著迅速冷下。
……
由扶風通往武功的道上,裴濟領著手下一支數百人的隊伍策馬前行。
「將軍,咱們是否要行快些,好早些接應援軍?」手下一人跟在他邊詢問。
這時候陛下便親自下令出發,教他們都以為必得快馬加鞭才好。
裴濟蹙著眉沉著臉不知在想什麼,聞言只搖頭:「暫時不必。該咱們等他們來。」
方才他已派了兩個人先行,讓援軍再加些。
援軍的確快到了,可他心裡卻莫名十分不安,總到有些反常,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先前迎敵之策早已同陛下說過,陛下也都同意了,如今援軍將至,照陛下一貫的作風,當命人告知他,或乾脆召到邊說一說,今日,卻是直接讓何元士來轉告,並命他儘快前往。
他做事一向穩妥,絕不會耽誤,本不必人催促,況且,援軍中有四萬人已被他派去津渡支援皇甫靖,剩下的兩萬,則是要先護送陛下離開京畿的,據先前來報信的人也說,餘下的還有一個時辰才會趕到武功,而他趕來,卻只需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便可。
他要離開,也須得讓趕來的兩萬援軍與羽林衛之間接應好,再直接前往津渡。
可方才見何元士的模樣,卻好像生怕他不離開似的。
難道真的出了什麼事?
他忍不住又將近來的諸事在腦中細細回想一遍。
眼下,父親在北方,況未卜,他的牽絆,唯有母親與家人,以及麗質一個。
如今父親是大功臣,他也將要往津渡去,陛下絕不會在這時母親他們,而麗質……
他心口抖了下,下意識收手中的韁繩,讓馬速慢下來。
「將軍?」邊的人不明所以地跟著放慢速度。
正當眾人面面相覷時,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裴濟原本已慢下來的速度終於徹底停滯了。
石泉從後疾馳而來,高呼道:「將軍,出事了!」
……
燥熱的屋中,李景燁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擱下酒杯,緩緩道:「今日,金吾衛的蕭將軍與朕說了些事。」
他的目上移,凝視著麗質面上的表,一也不放過。
「他說,昨日夜裡,似乎見到子晦去了一不該去的地方。」
麗質聞言,心猛地向下一沉,幾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
昨夜裴濟去了什麼地方,再清楚不過。不必他再說下去,幾乎已確信,蕭沖恐怕發現了與裴濟間的事,並已告訴了李景燁。眼下過來,大約就是要興師問罪的。
迅速垂下眼,掐了掐掩在袖中的指尖,讓自己定下心神,沒順著他的意說話,只問:「青梔呢?去了哪裡?」
「自然是被人帶去問詢了。」李景燁雙手撐到案邊,傾湊近些,「麗娘,你說會說些什麼?」
麗質下意識直脊背,直面他沉的目,沉聲道:「什麼都不會說的,陛下不必在上多費心力。」
青梔分明什麼也不知道,只因是邊親近的宮,便無端到牽連,也不知他們都用了什麼手段!
李景燁著眼眸中的愧疚與擔憂,忽而自嘲似的輕笑一聲:「麗娘,你對一個下人都能如此在乎,怎麼卻從來不願對朕真心地笑一笑?」
「陛下坐擁天下,難道缺妾這一點真心嗎?」麗質也跟著微笑,語調極其平靜,「妾已被錮得哪兒也去不了了,難道連心裡想的什麼,也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嗎?」
李景燁頓了片刻,眼神里有些許恍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竟慢慢笑出聲來,從一開始的輕笑,變作兩邊的肩膀也跟著上下聳,撐在案上的手連帶著酒杯也跟著搖晃起來。
好半晌,待杯中酒都灑出來些許,他才漸漸止了笑,接連飲了兩杯,道:「如今朕總算是明白了,六郎在你心裡,恐怕也是如此吧?你恨他、厭他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對他有什麼誼呢?一直以來,都是朕糊塗了,防錯了人啊……」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呢喃出聲,泛紅的眼眶裡除了憾與慨,竟還有些難以言明的痛快。
「陛下明白就好。」麗質只覺難以平靜,口劇烈地起伏,拚命克制著想要直接怒斥的衝,「妾心裡是恨,是厭。」
李景燁怔怔地看著因激而有些紅的眼眸與臉頰,好半晌,忽然問:「可是麗娘,你到底中意什麼樣的人呢?難道……是子晦那樣的嗎?你別說!」
他打斷到邊的話,彷彿生怕聽到什麼教他痛苦萬分的話一般:「你別說——朕,不想知道……」
他背過去,從榻邊的一疊書卷、奏疏、信件中取出其中一份,擱在案上,推至眼前。
麗質額角突突跳著,在他的目下打開奏疏,快速瀏覽起來,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是商州刺史楊敏馳要帶兵馳援的奏疏,言辭慷慨激昂,盡書其拳拳忠君之心。唯有一個要求,是他不能讓步的,那便是要李景燁殺死這個引起禍的源頭,否則,六萬援軍將止步不前!
麗質著泛黃紙張上的字跡,眼淚溢滿眼眶,順著面頰一滴滴落,將字跡染做一團團墨跡。
「陛下令妾來,便是為了此事?」
「麗娘……」李景燁的眼眶更紅了。
他出微的手,輕輕拭面上的淚水,可才抹去,又迅速落下了新的。
「朕別無選擇,你別怪朕。從前答應過你的,會追封你為皇后,待朕百年後,在皇陵中與朕同寢的,也只你一個。」
麗質扭頭避開他的手:「陛下當真別無選擇嗎?楊敏馳不過想趁機博一個忠君的好名聲,難道陛下當真不懂嗎?說什麼後事?徐賢妃的痛,妾一日也沒忘。人死了,還要那些虛名做什麼?」
咬著,說出心裡所想:「妾還不想死。」
李景燁目中閃過一痛苦的掙扎。他閉了閉眼,揚聲喚:「元士!」
何元士應聲進來,手中多了個托盤,盤上是早已準備好的白綾。
他二話不說,走到麗質面前,低著頭跪下,將托盤無聲捧到眼前。
麗質死死盯著盤上疊得整整齊齊的白綾,腦中閃過夢境里凄楚可怖的畫面,只覺心神俱。
「待你走後,你的那些事,朕——」李景燁後仰,重新靠坐到扶手上,深深呼吸,「可以當作什麼也不知道,不再追究。」
「陛下,妾有句話想問一問。」依然沒有正面應答,只面無表地抬頭看著他,「若沒有蕭將軍說的話,陛下收了楊刺史的奏疏,會如何置妾?陛下會不會也如現在一般,送來一道白綾?」
李景燁雙手著兩邊的扶手,眼裡的淚幾乎溢到眼角,好半晌,才抑著聲音,雙抖地呢喃:「朕——怎麼捨得……」
「妾明白了。」麗質看了他片刻,忽而輕笑一聲,又落下撲撲簌簌的眼淚,「陛下捨不得,捨不得做親手殺了妾的惡人。所以,陛下會將妾這個禍源送去叛軍營中,將最難的事推給睿王,對不對?」
所以,夢境里的李景燁,面對軍中將士們的不滿,沒有直接將賜死,而是送去了叛軍營中。誰知後來裴濟趕回來,竟出乎意料地將救了出來。李景燁無可奈何之下,這才不得不親自將賜死……
李景燁抓著扶手的兩隻手骨節泛白,抖起來,彷彿被中了心事,紅著眼低吼一聲:「麗娘,你別再朕了!你——那樣的事,難道朕不該罰嗎!」
「元士,你來!」他猛地起,離開屋中,將後面的事盡何元士。
何元士擱下手中托盤,轉將白綾捧在手中。
然而這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嘈雜的腳步聲,接著便是兩個侍慌張的聲音:「裴將軍,陛下在屋中——不可擅闖——哎,快將人攔住——」
話音落下,門已被人從外面砰地一聲踢開。
守在門外的五六個侍已被幾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制住,一個個跪在地上,雙手被反剪著,拚命忍住才未痛呼出聲。
裴濟滿塵泥地站在門邊,面冷峻,目先是落到還坐在榻上的麗質上,待看到跪在眼前的何元士手中的白綾時,眼神一閃,怒意噴薄而出。
他對上李景燁近在咫尺的雙眼,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陛下這是在做什麼?將臣支走,就是為了殺貴妃嗎?」
「子晦——」李景燁瞳孔一,整個人僵在原地,心口劇烈跳起來,似乎覺到最害怕的事就要發生了。
可他話還未說完,便聽後傳來一聲「三郎」,接著,眼前又略過一道的影子。
原本坐在榻上撲簌落淚的麗質,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將捧著白綾攔在眼前的何元士推開,提著擺快步奔來,當著他的面便撲裴濟懷裡。
而他的表弟,他那個古板嚴肅、不茍言笑、傳聞中不近的表弟,竟不退不避,毫無顧忌地出雙手,穩穩將接住。
「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這樣對說。
想要逃避的畫面終於赤||出現在眼前,李景燁只覺整個人劇烈搖晃,恨不能將這兩人用力扯開,可腳步卻像被釘住了,半寸也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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