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珽此刻剛去盔甲,換了秋裳。
他已經在演武場待了十來天,白日里親自檢看場中比試,到了夜裡則挑幾位武將和都尉到營帳里,說些細節。
如是十日,從未暫歇。
前天傍晚最後一場演武結束,各都尉軍士們各自回折衝府,他又逗留了一天,置些軍中瑣事。
連日奔忙,到底有些疲累。
他躺進書案后的圈椅裡,閉上眼睛了眉心,將腦袋徹底放空時,鼻端忽然嗅到一陌生的清涼香氣。 味道聞著還不錯,清爽得很,像是能夠提神醒腦。
謝珽詫然睜眼,看到案頭多了個香囊。
墨錦緞做的香囊,流蘇也是同,上頭未見繡紋,外形酷似菱角,掛在檀木筆架上還合適。
周嬤嬤勞諸事未必有這閒心,難道是阿嫣做了讓掛在這兒的?
謝珽饒有興致,取在掌中細看。
門外忽然響起了周嬤嬤恭敬的聲音,“殿下,照月堂的太妃來了,說是有要是商議。 “
祖母? 來做什麼?
謝珽忙站起了迎出去,就見冬日暖下,老太妃拄著手杖,由嬤嬤攙扶著徐徐走來,一麝香褐的輕裘,頭上暖帽金簪,威容畢。 見著他,也不似從前般慈含笑,只肅著張臉道:“這會兒手頭沒要著急的事吧? “
”祖母有何吩咐?” 謝珽恭敬拱手。
老太妃將他渾上下打量過,見衫腰帶都是新換了乾淨的,便道:“既然已經換裳,那正好,這就同我再出府一趟,去見一個人,不會耽誤你多功夫。 “的語氣絕非商量,而似焦急命令,臉上神也頗冷沉,似出了什麼要的事。
謝珽神微,「祖母是要見誰? “
”去了你就知道。” 老太妃原就想抓個現行,不肯多拖延半刻,見謝珽尾指上吊著個新做的香囊,分明是出自子之手,一猜便知是春波苑裡楚氏的手筆,心頭愈發不快,將手杖重重一頓,道:“忘了你父親的事嗎! 咱們府裡,怕是又要出京城的細了。 “
這話說得太重,謝珽臉微變。
當年老王爺謝袞戰死沙場,朝廷宣揚的是為國捐軀,不慎被困後力不能敵。 唯有謝家人心裡清楚,當初謝袞並非孤冒進,也安排了極妥當的糧草人馬支援。 萬無一失的事,本可憑從天而降的奇兵挫盡敵方銳,早些結束戰事,卻因軍將叛變,落得孤立無援,力戰而死。
而那個叛軍之將,便是京城來的細一力策反。 事後嚴刑拷打問細,才知是皇帝怕謝家如日中天,兵強將危及皇權,且邊境已被謝家守得固若金湯,料想不會出大岔子,便生出斬去群龍之首,防患於未然的心思。
謝珽當時就想殺京城,為父報仇,后被武氏死命勸住,覺得那不是最好的時機,須等勢於謝家有利了,方可舉兵一擊而中。
這一筆仇,暗暗刻在謝家每個人心上。
對京城的細亦深惡痛絕。
近日正逢演武,四方賓客邀往來,謝珽固然命城防眾人留心細查出人等,但魚龍混雜時難保真的沒出紕。 且祖母素來在照月堂中福,今日這般鄭重肅然,想必是有了些蛛馬跡的憑據,才親自來外書房給他提醒。
見急趕著出門,謝珽不好掉以輕心,加之祖母年邁,做孫兒的總不能丟著不管,遂帶了典軍徐曜在側,同老太妃一道出府。
馬車迅速駛過長街,停在客棧跟前。
老太妃掀簾,見客棧門口哄孩子的婦人沖輕輕頷首,知道阿嫣還在裡面沒走,時機或許正好。 遂沉眉肅容,拄拐下了馬車,帶著謝珽直奔二樓,在一客舍門前駐足。
......
客舍里,阿嫣尚不知外頭的靜。
這會兒心緒甚好。
昨日傍晚,收到了徐太傅的書信,整整六張信箋,上頭俱是太傅親筆。 信里說兩人的書信俱已收到,徐秉均心志堅決,著實出乎他所料。 先前屢屢阻攔,是怕年心不定,從軍是為嘗個新鮮,而今看來,孫兒是當真有此志向。 既如此,家中也不會阻攔,讓阿嫣轉致書信給徐秉均,叮囑他萬事小心,從軍后切不可輕率大意。
阿嫣瞧他准了,自是歡喜。
今日遂乘了的青帷小馬車來到客棧,將書信轉給徐秉均,又叮囑了許多話,讓他知道戰場兇險,務必勤練技藝,絕不冒進。
徐秉均盡數應了。
此刻,桌上一溜擺開,乾燥潔凈的紙包裡裝了各藥材,俱已打理乾淨。
徐秉均取藥材在手,挨個告訴怎麼用。
——這是阿嫣同他討的偏方。
秋盡冬來,嫁進謝家這麼些日子,待最好的非婆母武氏莫屬,阿嫣自然也最留心婆母的事。 魏州氣候比京城潤,武氏早年也曾練習過弓馬騎,這些年勞外諸事,冬日嚴寒天氣也不得清閒,上竟落了個寒之症,每逢雨天氣便作痛。
武氏正當盛年,沒太放在心上,也懶得每日喝藥調理。
阿嫣卻知道這病馬虎不得。
徐家老夫人也有這病,年輕時疏於調理,上了年紀後遭了不的罪,因是常年積弊,治起來也麻煩。 所幸後來得遇良醫,給了個藥膏的方子,用著倒有奇效。
阿嫣瞧著婆母的病,難免想起這藥方。
好在徐秉均素來博聞強識,在府裡時也頗孝敬長輩,還曾親自幫著調製藥膏,如今讓他按方子抓藥,自是手到擒來。
如今藥材俱備,徐秉均挨個代清楚,阿嫣怕記錯了,就著玉研的磨慢慢寫在紙上。
屋外,謝珽瞧著掩的門扇,心裡有些遲疑。
他覺得這不像是細會選的地方。
這些年統轄兵馬,坐鎮一方,軍中斥候往來,刺探著敵國的軍報,麾下眼線如織,將京城和各節度使的向悉數報來。 他既坐在河東至高無上的位子,對刺探消息的手段也算了如指掌。 這客棧雖鬧市,固然易於掩人耳目,是換消息的好地方,但這屋子牆壁厚而不隔音,門窗的鏤格又極易讓人破窺探,實在不夠穩妥。
會不會是祖母弄錯了?
謝珽耳力極佳,正想聽聽裡頭的靜再做決斷,就見祖母手,一把推開門扇,臉上籠著怒氣,道:“自己看吧! “
哐啷一聲,並未反鎖的屋門霎時開。
屋裡三人驚而抬頭,齊齊出。
謝珽的臉在那一瞬間僵住。
寬敞潔淨的屋舍,因冬日天寒門窗閉,頗有點昏暗。 他的妻子阿嫣手執兔毫,正躬寫字,旁邊站著個極清雋的年郎,錦玉冠,眉清目秀,就站在阿嫣旁邊彎腰看寫字。
雖說兩人中間隔了一尺之遙,不至於曖昧,但這一幕目,謝珽腦袋裡還是嗡的一聲。
那清秀年是誰?
怎會跟阿嫣單獨在一起,還那樣親近? 而他,竟對此毫不知!
謝珽明知兩人只是空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甚至沒打算過得長久,但這個念頭竄起時,還是有一濃濃的酸意自心底竄起,令他口都悶悶的有些犯堵,臉上神亦迅速變了。
旁邊老太妃見狀,悶在前許久的那口氣,似終於舒暢了些。
而阿嫣...... 很懵。
因著徐秉均不沾親帶故的跟王府扯上關係,念著年驕傲,從未洩過份,也沒跟誰提起此事。 畢竟婚事是強賜的,兩家並非真的秦晉之好,先前楚安送嫁過來時境都十分尷尬,實在沒必要將徐家弟弟扯進來,令他徒生尷尬。
這件事除了盧嬤嬤和玉等人,連婆母都不知,謝珽怎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且旁邊還站著老太妃。
阿嫣愣愣看著門口的男人,一時間沒回過味來。
倒是徐秉均面不悅,皺眉道:“你誰啊? 進屋前先敲門,連這點禮數都不懂的嗎! “他呵斥完,見謝珽渾威冷,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阿嫣,臉上神也不太對勁,心中一凜,下意識前兩步,擋在阿嫣前面,道:”做什麼盯著看,快出去! 年
未經歷練,比起沙場征伐、鐵腕縱橫的謝珽,氣勢實在遜太多,但開雙臂擋在前的姿態,卻令阿嫣心中驟暖。
相較之下,老太妃的姿態實在來者不善,甚至有些破門而興師問罪的架勢。
阿嫣又不傻,猜出來意後頓生不悅。
“這位是名聞四海的汾王殿下,重權在握的河東節度使,那位是王府裡的老太妃,份都極尊貴。” 挪開目,不去看謝珽青白加的臉,只向徐秉均道:“你先拜見兩位貴人,免得失了禮數,遭人詬病。 “
這話說得怪氣,迥異往常。
徐秉均暗自詫異,雖不喜那兩人橫衝直撞的做派,卻還是聽話地拱手,“草民徐秉均,拜見王爺,拜見太妃。 “
說罷,忽又想起什麼,忍不住回頭,向阿嫣低聲道:”這位莫不是姐夫? “
”不得無禮。 殿下。 “
阿嫣心裡存著氣,微抬目覷向謝珽,語氣恭敬而生疏,”不知殿下忽然駕臨,是為何事。 “
姿態鎮定之極,眸底暗藏不豫。
謝珽原先還揣測橫生,因那親近的一幕而暗自泛酸,聽得徐秉均聲音極低的“姐夫”二字,便似被一瓢水當頭澆下,沖得他霎時清醒。 他瞧著小姑娘負氣微怒的神,心裡咯噔一聲,臉上亦罕見地出尷尬。
誤會鬧得太離譜,好像生氣了!
京城众人都认为,皇上给显郡王与义安候府嫡女的赐婚,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显郡王是那朵鲜花,义安候府的嫡女是那不招人待见的牛粪。 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真相往往是谁用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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