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檀寺的竹林舍自從平西王府住，就了一生人勿近的所在，晝夜都有甲兵護衛。期間無數狂蜂浪蝶般的登徒子難免四窺探，但平西王府無孔不的防衛和毫不留的手段，足以給這些人足夠的教訓。

　因此不論外界再如何沸騰喧囂，即便有大量意圖不明的人，一窩蜂似地混悉檀禪寺，如今的竹林舍也永遠是一派鳥語蟲鳴、波瀾不驚的景象。

　平西王府之人都知道，這位明滿天下且備吳三桂寵的王妃，素來喜好安靜，平日里除了與侍談，就再不曾與外界有過多的聯系，使得這位孑然一的寵王妃，宛如一尊姝好的白瓷觀音像。

　而本該是最為躁的武林人士，對于這位聲名遠揚的平西王妃卻是敬而遠之。只因平西王府臥虎藏龍的無數高手里，武功最高之人莫過于百勝刀王胡逸之，胡逸之又對陳圓圓百般維護，平日但凡有人敢對陳圓圓多多舌一句，就會被他毫不留地打斷。

　就連宇不凡、癡心一片的百勝刀王，府十年都未能令陳圓圓假以辭，其他人等既沒有吳三桂的權勢、又沒有胡逸之的武功，更沒有那些苦心孤詣想要博得關注的公子貴人通天能耐，久而久之自然就徹底死了心。

　空闊的山邊院子里鶯雀閑啼，雅筑間熏香不斷升騰、鳥鳥纏繞，憑窗看去有一名絕佳人，正面容冷俏地以娟秀小楷臨紙書寫，紅袖招邀間宛如臨縹緲仙境。

　“夫人，你說昨晚出現這個江流兒，到底是什麼人？”

　半張臉上猙獰可怖的侍正在一旁磨墨，此時兩人似無規矩地閑談著，只由清風徐來又緩緩拂過，不帶一煙火氣。

　“他說是靖南王府的，那便是靖南王府的人。”

　陳圓圓冷冷清清地說著，偶爾瞥過院中的小轎。就這樣占據了畫面中最唯的部分，也讓人無法看見屋里的狀況。

　“可奴婢總覺得沒那麼簡單。昨夜的一衲軒里，他雖與妙寶法王作對逞能，可話外的意圖似乎還是沖著平西王府來的。”

　“何出此言？”

　“是這樣的夫人，八仙劍客徐崇真已經私下辨認過了，這位江流兒就是他們師兄弟在山下遇見的使刀高手。既然上次這個江流兒，能無視平西王府的名號搶走古書手稿，這次就未必不敢再來一次橫刀相向。”

　“嗯。王府派出的高手這麼多，無人能拿下他嗎？”

　“平西王府招徠的武林人士看著人多，可拿得上臺面的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如今四大高手里，黃粱與簡福不知如何魔怔了，只顧著在悉檀寺里圍著老和尚打轉，找尋什麼‘鶴二仙’的機緣，徐崇真兩師兄弟說話也期期艾艾不辨真假，只剩個賀刀王還算忠心。”

　“那便讓賀刀王去。”

　“這可難了。賀刀王前次被人以指力重傷，如今就算想要出手也力有未逮。若按照八仙劍客徐崇真所說，真想拿下這個江流兒，除非讓平西王府帶來的人馬一擁而上，否則未必能奈何此人。”

　陳圓圓緩緩停筆，似乎被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問題攪擾了心緒，先杏目流眄后微微顰眉，將兔毫輕晾在了筆架上。

　“黃粱、簡福也算是在用心打探，直言幾名老僧的武功已然無存，然而對于這件事，當初我本就不贊同下蠱。”

　婷婷鳥鳥地直起來，背靠在墊坐榻上，“你們當初暗中猜測這個用刀高手已經下山，故而全力對付悉檀寺里的居高手。先前下毒手段不彩，如今對方為師門長輩們出頭，這等恩怨如何能輕易化解？”

　半張臉毀容的婢言又止，但前后的猜測也八九不離十，只以為江聞如今再次出現，是為了給六個“中毒散功”的老和尚報仇——自己下的毒自己了解，本以為自己已經解決了悉檀禪寺最難理的人，卻沒想到又惹出了個小的。

　世事差錯，往往又殊途同歸，們在這里推演猜測，也絕對想不到江聞在意的人是真正中蠱的駱霜兒，另外幾個老和尚本來就沒有武功，但不管原因幾何，招致的結果卻是一樣的，正如們所猜那樣，江聞這次回來的目的，就是來和平西王府做對的。

　“夫人，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平西王府已經在足山上投了那麼多的人力，總不能空手而回吧。本月是徐崇真帶去的十幾號好手，就不明不白地在足山折損殆盡，只剩他們兩人安然無事，難道山上真如山民所說，有尸鬼僵出沒？”

　陳圓圓合上面前的書卷，皺眉看向窗外時修頸柳腰一覽無余，眼中卻滿是復雜的神。

　“足山有無數荒寺廢舍，都是在宋元之間一夕泯滅。傳聞那些死去多時的老僧尸枕藉，乃至于來不及焚化便匆匆葬，更不時從舍利塔中走出乞人手足耳目腦髓，直到奇僧靜聞和尚以舌尖鮮書就《法華經》，才鎮住這些異狀。先前貿貿然地派人深，恐怕也是禍非福。”

　若不是平西王府傳來的各類消息，侍也不愿相信足山這樣的天開佛國，會藏著這麼多難以捉的怪事。

　侍看向陳圓圓手邊的古書，那是一本全憑手抄的來歷不明書籍，由于轉手過多而字跡漫滅、線繩散。

　這本題為《南詔野史佚書》的奇書，明明假托前明名士升庵先生楊慎所作，可記載容卻綿延起伏至萬歷年間，顯然牛頭不對馬導致無法遮掩，偏偏陳圓圓到手之后卻日夜翻看，乃至于不釋手地分別謄抄，鉆研其中已經分辨不清的容。

　世人都以為平日里深居簡出的平西王妃，此次主請纓出行是為了幫平西王吳三桂分憂解難，可只有最清楚陳圓圓在都得到這本《南詔佚書野史》的奇書后，早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足山上……

　“夫人，江流兒行蹤也頗為詭譎。明明翌日就要和妙寶法王比斗，今天據說卻主邀請妙寶法王談天說地，據說兩人還相談甚歡。還有與他同行的那個子，表現得也不對勁……”

　侍還想要說些什麼，陳圓圓卻已經興味杳然地沒了反應，就如往常那般用纖纖素手把謄抄好的宣紙扯作碎，扔到了暖手的竹爐之中，也掐斷了毀容侍言又止的后半段話。

　“若是觀音幻化不在這里，我也不知道該去何尋找了……”

　陳圓圓回頭看向屋，眼神中是一深藏到極致的卷，和無法抑制的絕，這讓侍恍然見到累樹的微雨杏花，卻遙對著天際濃沉至極、已至睫的墨，幾無于暴雨災中僥幸逃生的可能——

　世間之大，真有地方可以逃嗎？

　…………

　關于江流兒的討論不僅僅在平西王府的人馬間流傳，就連居住在三圣殿的噶瑪噶舉派贊善、護法們，也對這個憑空殺出的人充滿疑。

　自家法王不遠萬里來到足山，為的就是帶走《華嚴大懺經錄》，助他的修為再破桎梏、直證菩提，但這個江流兒的出現，卻突然殺出讓眾人都措手不及。

　“兒子，你又跑哪里去了？！爹可是特意帶你來找法王開示的，人家幫你念個經開個竅，我就不用這麼瞎心了。”

　自從那天得到妙寶法王的開示，唐員外就認定了面前之人就是得道高僧，因此每天都守在華嚴三圣殿外求見。今日他一邊訓斥著貪玩撒歡的獨子，一邊仍翹首以盼有人能來開門，卻不知道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樹蔭底下百無聊賴，唐員外家的兒子不以為然地說道：“爹，我看人家法王就不在家，你就放我出去玩吧，那位小妹妹今天怕是還在等我呢。”

　“什麼妹妹！一天天的就沒點正經事嗎，昨天我就沒見到你的蹤影，可別被廟里的小尼姑給騙走了。”

　唐員外依舊不正經地說著，兒子卻聽完不樂意了：“爹，和尚廟里哪來的尼姑……那位妹妹雖然言寡語，可人家有頭發！”

　“傻小子，還敢跟你爹頂不！”

　兩人說話聲漸高，最終被院里的人聽見了。

　“哎，曲措，你說我們的卻嘉（法王）這是怎麼了？”

　兩名喇嘛也聽見了外面的靜，知道又有人想來死纏爛打求見法王。

　此時贊善、護法都正在院中并肩行走，左手不停轉著瑪尼解，另一邊不斷變幻著手印以斷絕妄念嗔念，無時無刻不在希冀清凈惡業、積聚功德，只是其中兩人特意將耳朵拉長，想聽見不遠的只言片語。

　“朗嘎，我剛才去看了，卻嘉還在和那人談。迦葉大尊者的道場果然不同凡響，就連尋常居士都能語出玄機，與我們卻嘉的法理如此契合。”

　被曲措的贊善喇嘛還在慨，另一位朗嘎卻略帶疑打斷道。

　“話說那人究竟是做什麼的？為何整日糾纏卻嘉，連本來想去的華首巖都去不得，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好吧，我聽說是漢人里某個大結波（藩王）的使者，我們的卻嘉想在漢地弘法，這樣的人自然是多多益善。況且你擔心什麼？哈哈，世上還有卻嘉開解不了的人嗎？！”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心結盡除，顯然都存著對自家法王無盡的信心。

　這一代妙寶法王被稱為三百年來的首屈一指之人，不論是在佛法的造詣還是對人世的見解，都深到常人無法比擬的程度，妙音出口頑石都將生花，自然不可能被區區常人難住。

　而在另一邊，盤坐在三圣殿團上談的兩人，也已經保持這個姿勢一整天了，儼然兩名相識多年的老友，兩人談天說地了許久，姿態已經逐漸松弛了下來，話題也逐漸偏離主題。

　“小僧早就聽聞足山上有天柱佛、華首晴雷的佛跡，此番因緣際會，小僧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不知道江流兒施主聽說過沒有？”

　妙寶法王澹然笑著，說話輕聲細語卻字字都能清晰耳。

　“華首晴雷我當然知道。這華首石門位于天柱峰頂南側，相傳為迦葉尊者守定的所在，石門的中間有直裂石酷似雙門對掩，中巨石懸掛如鎖，儼然一道天造石門。”

　“那里位山巔，當底山下矮的遠山近谷烏云翻涌、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時，居高臨下的華首門，仍然麗日當空，晴朗如故，輕易自然不聞雷聲。”

　江聞微微一笑：“可惜法王你來錯時候了。想見華首晴雷，就得在夏秋時節登臨，等隆隆的雷聲、電直撲孤懸云層之上的華首門石壁，雷聲被阻擋后因回音返、聲振寰宇，地山搖、萬山回，如此層層疊疊隆隆震耳，才算是華首晴雷的真正妙！”

　江聞用聲學原理把看似玄機深妙的事，說得再尋常不過，全然沒有了佛跡禪音的神奇，可妙寶法王卻聽得滋滋有味，忍不住拊手贊嘆道。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能為足山的盛事。按江流兒施主所言，華首晴雷的奧妙在于雷聲隆隆，那麼若是小僧上山時能遇見山下雷雨大作，相比也能目睹勝景吧。”

　江聞對于妙寶法王的舉一反三也驚嘆不已，對于沒有自然科學基礎的人來說，想要順理章地理解這些道理，除了什麼生而知之這種空話，恐怕也只有妙寶法王早就猜測出端倪才能解釋了。

　如此說來，這要是給他一本《十萬個為什麼》，恐怕他自學拿到本科學歷都要比佛的時間早吧？這世上的佛學天才都這麼象的嗎？

　“法王言笑了，若是相見足山冬日雷雨加，這可比華首晴雷罕見多了，說起來幾率不比華首巖佛大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