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關,人人急著買年貨，街上行人更多了些。

　便是今日風雪蓋天，立在私塾學堂前的沈青梧,也看到街頭許多百姓穿著厚棉襖弓著，冒雪艱難前行。

　這雪其實不大。大河偏南，很有浩大廣袤一無邊的大雪。

　人們面對這樣的雪，表現更多的是欣喜,是什麼“瑞雪兆年”。

　而沈青梧仰起頭,雪落到面頰上，驀地想到自己已經很多年沒見過真正大雪,又想到去年的這個時節,幾乎被埋在山中風雪下，有一個人將背出山。

　他救過。

　但他不承認。

　張行簡……

　私塾的先生關上大門,看到那先前站在雪中不肯走、非要問學問的年輕娘子還站在雪中,登時怔了一怔。這先生皺皺眉,生怕這娘子固執不走,給私塾惹上什麼麻煩。

　一道影劈頭蓋臉地兜向沈青梧。

　臺階下的沈青梧頭也不抬,手向上一抓，將一本書抓到了手中。向上翻眼皮，看眼手中書,再看眼那臺階上的先生。

　這副冷淡表,什麼時候都很嚇人。

　那先生強聲：“我可沒騙你。這書上就是那麼寫的——‘明月不可得,迢迢在云間’。這麼冷的天，我還要回家過年呢,你可不要找事啊。

　“找事我們也不怕！”

　先生梗著脖子虛張聲勢，說什麼自己從小學過拳腳功夫、力大無窮。沈青梧輕飄飄掃過那文弱先生，猜是自己站在這里,擋了旁人回家的路。

　沈青梧便掉頭，拿過那本書離開了。

　夜幕漸漸降臨，沈青梧抓住天幕暗下去的最后時間，匆匆翻開書掃一眼。這本與博容給的書果然一樣，里面的那句，也果真是“明月”那句。

　原來張行簡是真的不想教那句。

　為什麼呢？

　沈青梧一邊走，一邊想。

　那句教認清現實的話，他不肯教，是否說明他另有鬼胎。但是他的鬼胎又能是什麼？

　他最近……對這麼好。

　也許不想教那句，也只是為了不打破的幻想。

　張行簡幾時變得這樣溫了？

　他一點不像認識的那冷月了。

　--

　門敲三下，屋中人應了，沈青梧才推門而，帶一風雪與寒意。

　屋中燒著火，數盞明燈下，張行簡伏在桌前忙碌什麼。

　他抬頭著笑，不吝嗇對的夸贊：“我們梧桐會敲門了。”

　沈青梧下微微揚一下。

　滿的戾氣，因為他語氣輕的夸獎，與那副永遠含笑的樣子，而消減下去。

　沈青梧很別人影響，但也許是和張行簡相久了，確實沾染上他上一些病：因為他笑而心好，因為他不停夸而洋洋得意，因為他不計較任何缺點而覺得自己好像很不錯……

　這算是好事嗎？

　沈青梧思考得心煩。

　又聽到張行簡溫聲細語：“爐子上暖著熱茶，你喝點暖子。”

　沈青梧對此不滿：“你為什麼不端茶給我？”

　還不滿：“我進門了，你都不來迎接，不幫我服。”

　說完便一怔。

　以前哪有人管剛從哪里回來，哪有人管冷不冷熱不熱……

　都怪張行簡！

　每次進屋，他都要上前相迎，幫雪，幫拿氅……是否被他弄出病了？

　伏在桌前的張行簡目中浮起一些笑。

　但他抬起臉，無辜極了：“我在忙你的課業，不是嗎？”

　他很好說話：“下次一定迎你。”

　沈青梧下氅，向他走過去：“忙我的課業？你教書教得一點也不認真，你什麼時候這麼勤了？”

　張行簡笑：“我想教你繪畫。”

　他提醒：“昨夜你不是與我說，博容不教你畫畫嗎？我教。”

　他笑容恬靜：博容給留下的印象，他要去；博容沒有給留下的印象，他迫不及待要留下烙印。

　他不信自己比不上博容。

　沈青梧撓臉：“我不擅長畫畫。”

　張行簡：“又不是讓你為繪畫大家，知道個意思就了。而且，我教你畫畫，也有我的私心。”

　沈青梧已經走到他面前，他起讓座，拉著，要坐在桌前。他從后俯，與一同看他的“半品”。

　坐在圈椅中的沈青梧，便看到張行簡之前的畫作：什麼圓圈，什麼樹，什麼山什麼草。

　畫面草率，意境卻好。看不懂他畫的什麼，但是那筆法十分舒展，連都能看出，張行簡的筆下章程，不比博容差。

　郎君氣息從后輕拂，著脖頸，微笑：“看出什麼了嗎？”

　沈青梧憋出一個字：“好。”

　張行簡輕笑。

　脖頸被他氣息得發，心口登時了一半，半邊子也要被他笑得發麻。沈青梧忍著自己腔中突然滾熱的心跳，勉強聽張行簡說：

　“梧桐，我在畫一幅畫……我想送你一份禮。”

　沈青梧心不在焉。

　他從后抓過的手，帶著一同去握筆。沈青梧心猿意馬，早已忘了自己在做什麼，便任由他這麼半擁著，從后帶著一同畫了幾筆。

　沈青梧手指在此時僵萬分，一點不比平時舞刀弄槍時的靈活。

　耳朵聽到“禮”。

　嘟囔：“我不要。”

　但是語氣已經十分敷衍，不如往日那般堅定。

　他總是會蠱——在不停地送漂亮，在每日幫梳妝打扮后，沈青梧沉溺于他的溫窩，有些抵抗不了他的禮攻勢。

　因為張行簡說：送怎麼能禮呢？總要穿服的。

　沈青梧在心中點頭：不錯。他先前生病時，在他上花過那麼多錢，將自己弄得那麼窮，并未說過什麼。張行簡送幾服算什麼？他應該的。

　沈青梧坦然接他的漂亮服，但是他現在又提送禮……

　沈青梧很艱難地抵抗、拒絕，重復一遍：“我不要！”

　張行簡溫聲：“是新年禮……長林也有的，我的侍從侍們都有。你確定不要嗎？那旁人拿出我的禮時，你不要吃醋哦？”

　沈青梧偏過臉。

　他握著手教畫什麼，則在想自己會不會吃醋。

　如果邊所有人都有禮，只有沒有，確實、確實……確實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

　從小不都這樣嗎？

　但是從小是旁人不給，現在張行簡明明說給……沈青梧立刻道：“我反悔了，我要禮。你要送我什麼？”

　張行簡笑聲好聽。

　他說：“你猜。”

　沈青梧冷哼，不猜。

　口上說不猜，心神卻飛遠。以至于過了好一會兒，沈青梧才反應過來，他擁著作畫，已經畫了好一會兒。的笨手笨腳，手筆生，快要把他這幅畫毀掉了。

　不想毀掉。

　沈青梧驀地手，張行簡卻好像一直在觀察。手一松，他便握不讓。

　張行簡微笑：“快畫好了。”

　沈青梧：“我不會畫，你這樣會毀掉你的心的。”

　他意態閑然：“嗯？我認為你還沒有本事毀掉我的心。梧桐，你看這畫如何——”

　沈青梧怔坐，定睛看畫。

　不得不承認，即使多了那幾筆生筆法，這幅畫仍是上乘。甚至的笨拙，在此畫中加了那麼幾筆凜冽……說不好，但是認為自己沒有毀了他的畫。

　沈青梧目中粲然：“我真厲害。”

　張行簡笑。

　沈青梧盯著畫，突然道：“你畫的……這是樹，這是梧桐樹，對不對？”

　仰頭看他。

　他眸子清黑，睫纖長，正在俯視。

　四目相對，眼中星讓他心中生起漣漪。

　這般開心，讓他跟著開心。

　張行簡點頭，輕聲：“不錯。”

　沈青梧沒想到自己真的能認出畫，以往別人的畫，都看不出什麼來。到底是張行簡水平太差，被認出來，還是他水平太好，連這個白丁都知道他在畫什麼？

　那些家學淵博的才子佳人們，會的東西，中的文墨，是不是遠比想象的還要浩瀚高深呢？

　張行簡微笑：“那要看作畫的人，想不想讓你知道他在畫什麼了。他若想讓你知道，你總有法子知道的。”

　沈青梧愣一下，意識到自己問出自己心中所想了。

　那麼……張行簡是希知道？

　沈青梧：“你不覺得我這般沒文化，你和我說什麼都要說白話，浪費了你的滿腹才學嗎？”

　用烏黑眼睛悄悄看他：“其實……我也發現……你和我說話，非常的……好聽懂。”

　張行簡雖然說話喜歡拐彎抹角，但是他從不在面前引經據典，用聽不懂的詞。

　張行簡：“因為我很懶啊。”

　沈青梧恍然。

　信了他的鬼話，因此認真點頭：“不錯，你懶得折騰。”

　如今信心滿滿，便認真欣賞他的畫作。一會兒，覺得又看懂了——

　沈青梧自信：“那是月亮，是吧？”

　張行簡戲謔：“總共就一個圓圈，你若還看不出是月亮，我才要頭大了。”

　沈青梧不理會他的調侃，認真研究宣紙上草稿半晌，不吭氣。

　的不吭氣，讓張行簡心里開始沒底，不知道此時的沉默是源自于不說話，還是源自于看不懂自己在畫什麼。

　張行簡憋半天，還是沒忍住輕聲問：“你看出月亮，也認出梧桐樹了。你還是看不懂我在畫什麼嗎？”

　沈青梧抬頭看他。

　問：“是梧桐月的意思嗎？”

　張行簡目中明熠熠，正想點頭。

　他聽沈青梧輕飄飄說：“憑什麼呢？”

　張行簡一怔。

　他問：“怎麼？”

　沈青梧：“憑什麼非要梧桐一直仰著月亮？你是白天鵝，我是臭青蛙，我一輩子追不上你唄？你的畫是這個意思嗎？”

　張行簡：“……”

　他被的冥頑不靈給噎住。

　他反問：“怎麼就一定是‘梧桐月’了？我不能是在畫，‘月照梧桐’嗎？你就非要把我往壞的地方去想？一點不念著我的好？”

　沈青梧一愣，尷尬地垂下眼。

　過一會兒，看他，見他板著臉抿著，手撐在扶手上，并不看。

　沈青梧沉默。

　張行簡眼皮微，落到面上，似在期待什麼——

　期待的道歉嗎？

　可沈青梧從不道歉。

　沈青梧與他對視半天，說：“你手酸不酸？”

　張行簡：“……”

　沈青梧煞有其事：“你這麼一直撐著不，手臂不了的吧？腰也一直彎著，腰疼不疼？腰疼可不是小事，你要早早保重。年紀大了，都是問題。”

　張行簡默然不語。

　沈青梧跳起來，抓住他手臂。他往后一退，已經殷勤而靈活地從他臂彎里鉆，抱住他腰，手指在后兩下。

　張行簡驀地一僵，側過腰躲：“沈青梧！”

　他面頰、紅，鼻尖生汗，分明意。

　他抓住的手腕。

　沈青梧不，淡淡等待。

　片刻，二人目對上。

　沈青梧笑起來，目明亮；他被看得，撐不住笑了，嘆口氣摟住，原諒了的不。

　但是張行簡還是手，在臉上輕輕一下，勸告：“別總把我想得那麼壞。”

　沈青梧連連點頭。

　本能地把他想壞蛋，想那個欺負、拋棄的壞蛋。始終走不出十六歲的影……但是這應該和張行簡沒什麼關系吧。

　從小到大的經歷教會沈青梧，沒人有責任在乎的喜怒哀樂。

　若張行簡是沈青梧的人，與他算賬是正常的；可張行簡并不是，他只是被捆綁的囚徒。

　沈青梧不在一個囚徒上寄托任何期待。

　何況，作為一個床上伴的張行簡是個好人，沒有對不起……大家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