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方銳所料。
下午時,第一波剿賊兵大敗的消息,就在城中傳播開來,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發軒然大波。
若非有消息傳出,縣尊大人早有布置,後備軍已經出,扛起剿賊大旗……恐怕就不只是軒然大波這麼簡單了。
不過,由此引發的連鎖反應,依舊恐怖。
糧價再次猛漲一截,百姓紛紛搶購,即使有限購令、限價令,也無濟於事,聽說多糧鋪都發生了打鬥、踩踏事件。
街道上,小小、搶掠之類的事件,也變得多了。
府強力彈,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
傍晚,夕西下,落日的餘暉將整片天空渲染一般的。
草之堂外,路人行匆匆,不時,可見穿皮甲的捕快、衙役經過,巡視不法。
「世道將啊!」方銳坐在櫃檯后,著門外,發出一聲嘆息。
噹噹!
「都出來啦!」
噹噹當!
銅鑼聲從窗外傳來,令方銳眉頭一皺,站起來。
「銳哥兒!」方薛氏拉著方靈,從裡屋探出頭來。
「娘,你和靈兒待在家裡,我出去看看。」方銳代一聲,出門去了。
這個時候,柳樹衚衕在家的鄰居們,也紛紛出門。
外面,一眼就可以看到:
虎爺一漆黑短打,手上握著柄樸刀,大馬金刀站著,旁邊兩個跟班敲著銅鑼,召集衚衕的人家。
「怎麼了?今個兒沒到例錢的日子啊,老虎幫的人怎麼來了?」有人嘀咕。
「難道又有人家犯事了?」這是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憶。
「也用不著猜來猜去,等著看虎爺怎麼說吧!不過……多半沒好事……」後半句聲音得極低。
……
『來者不善哪!每次見到這死老虎,準沒好事……』
方銳瞟了虎爺一眼,不聲收回視線,表面熱地和鄰居們打著招呼,混其中,毫不惹眼。
「大傢伙兒都到了吧?如果有不在家的,那也無妨,等回來了轉告一聲就是。」
虎爺看人來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大聲道:「老虎幫有令,原來一月一的例錢,改一旬……也就是十日一……」
「另外,鑒於這個年景,價飛漲,例錢再提高一……」
『果然沒好事。』
方銳心中暗嘆一聲:『十日一,這是短回款周期,看來老虎幫對城中局勢也有憂;例錢增加一,這就是……喪心病狂了啊!』
如果說:老虎幫以前的例錢分,是割韭菜;那麼,如今連續增加例錢,就是快要將韭菜挖斷了。
『前一點還好說,無非是朝三暮四,還是朝四暮三的事;后一點,那就真是雪上加霜了!』
方銳看向周圍。
果然,一眾鄰居們嘩然,頓時吵翻了天。
「不是上上月才提高兩嗎?這又提高一,可讓我家怎麼過啊?」
「就是,日子本來就難熬,這還要加例錢……」
「這是要死咱們哪!」
……
嘆息者有之;訴苦者有之;啜泣者更有之……
甚至,互相打氣、彼此壯膽著,營造出了三分群激憤的架勢。
「難啊!」
方銳也是唉聲嘆氣,裝作滿面苦。
沉浸式演出嘛!
誠然,有黑市品葯的生意支撐,
方家當然拿得出這點錢,不過,財不白啊!
「肅靜!」
虎爺猛地暴喝一聲,刀出鞘,明晃晃的寒芒在夕餘暉下晃得人心中一寒。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噤若寒蟬。
『好刀!』方銳目一閃,同樣隨大流地低下頭去。
「規矩就是規矩,容不得討價還價,誰有不服?站出來!」
虎爺怒目圓瞪,視眾人,目所及之,眾人人紛紛避開視線,不敢與之對視。
更不用說,站出來了。
方銳更是老神在在,腳步如同紮,心中腹誹:『哪個傻的,會撞槍口上,以自家人頭試一試此刀的鋒利?』
半晌,無人作聲。
「好,既然沒人不服,那就是都同意了。」
虎爺滿意地點了點頭,收刀鞘,神也隨之和緩了些:「我老虎幫不是不講理,這樣吧,今日通知大家,好歹也給大家些準備時間,那就明日再來收這一旬的例錢……」
「不起的,也沒關係,可以向我們借貸嘛,按個手印、畫個押,大家都是朋友,也不會怎麼著……」
不人暗暗撇。
這話,誰信誰是傻子,老虎幫的錢,是好借的嗎?!
九出十三歸的利息,很難還得起;真要還不起,房子必然沒了,甚至,全家人都得搭上,賣奴。
『秀兒啊!想出這主意的人,可真TN的是個人才……明著搶錢,搶的了,還要讓害者寫欠條……不,準確的說,是拿搶的錢對害者放高利貸……』
『這可真是……敲骨吸髓!』
方銳心中發冷。
每次,他以為自己對這個世道足夠了解的時候,都會被現實再一次教做人。
虎爺離開后。
柳樹衚衕的一眾人家,也三三兩兩、愁眉苦臉地散了。
「銳哥兒,家中錢可夠?可要借一些?」三娘子喊住方銳。
「謝過三姐姐好意,不過,我家還有一點積蓄,就先不用了……」方銳婉拒。
「那就好。」
三娘子拉著囡囡,笑盈盈道:「如果有需要,和姐姐說一聲就是……」
……
回家。
方銳說了再度加例錢的事:「……娘,就是這樣,咱家又要多一筆支出了。」
方薛氏聽了,也是氣憤:「這是把人絕路上啊!」
「咱家還好說一些……擱在別家,恐怕不用多久,就又有人家要像當初的老楚家一般,破家了……」嘆息道。
可生氣歸生氣,慨歸慨,過後,還是準備好了明日要的例錢。
和這個世道的大部分人一樣,方薛氏子偏,不被到絕路上,不會有勇氣,起反抗的。
當然,妻兒老小是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能衝,不敢豁出去啊!
炊煙裊裊升騰,暈染開來,便是人間煙火氣。
方銳向窗外,知道:這個晚上,各家各戶中,將會有許多不平靜。
不過,這不關方家的事。
有他在,便可如山嶽大壩,將一切風浪阻擋在外,讓這個小小的家裡,還能保持著難得的寧靜。
今日晚飯:高粱面粥、高粱麵餅,一碗炒野菜。
飯菜簡陋,氣氛卻是溫馨。
飯後。
倒也沒別家的,來方家借錢。
一則,這柳樹衚衕中,大多數人家調出未來一部分吃飯的錢,拆東牆補西牆,暫時還拆補得過來;
二來,除了三娘子家,其他人家都和方家都相對疏遠,就是借錢,人家也會選擇關係好,相對有把握的。
否則,借不到錢不說,還鬧得尷尬,以後,雙方豈不是都不好來往了?
……
今晚,方銳倒也沒去黑市,吃過了晚飯,早早洗漱了,上床睡覺。
方靈這丫頭,過來他這屋睡。
吱呀!
方銳來到窗前,打開窗戶,想讓室通風,卻聽到了隨風傳來的、不知哪戶人家的低低啜泣聲。
他作一頓,暗忖道:『應該是哪戶湊不齊例錢的人家……』
「兄長?」方靈見他呆住,咕嚕一下從床上爬起來,喊道。
「哎,來了。」
「兄長,我想聽故事。」
「好,那今個兒,就講一個孫大聖的故事……」
方銳目一閃:『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這個世道,也不知何時才能出一位如東方初升紅日之人,拯救萬民於水火……』
他?
他是個沒出息的,只想過寧靜的生活,或許將來某一日,這個想法會改變,但至暫時沒有。
方銳搖搖頭,不再多想,將一個《大鬧天宮》娓娓道來,各個角活靈活現,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幅幅畫面。
在這般的聲音中,月亮升起來了,月從窗戶投進來,灑落在床前,如水般流淌。
窗外,夏夜裡不知名蟲兒嘶鳴的聲音,混雜著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的低低啜泣聲,就在這般環境中,方靈沉沉睡去了。
……
次日。
虎爺再來,柳樹衚衕,大部分人家都了例錢。
,還能茍延殘;不,當即就要破家……這個選擇題,還是很好做的。
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方家,不過,方銳滿面笑容地將例錢奉上的時候,心中暗暗又給這死老虎記上了一筆。
除此之外,也有三五家沒湊夠錢……虎爺帶著倆跟班,在他們家中翻找一通,確認敲掉骨頭,也榨不出二兩油了,才給出一張欠條,讓他們按手印、畫押……
躲過了這一劫。
柳樹衚衕的一眾人家,非但沒有高興,反而更是愁眉苦臉。
這日子本就難熬,過不下去,他們本想著熬到秋,等旱緩解,可沒想到……老虎幫來了這一出。
將來一段時間的日子,可以料想:會更難、更苦啊!
……
時間如白駒過隙,匆匆而過,轉眼又是小半月過去。
方家的日子麼?
倒也還好。
有品葯生意的利潤供應,方家的存糧不但沒消耗,反而還增加了一些。
黑市中,如黃豆、、豬板油一類的東西,愈發罕見了,有兩次方銳運氣好到,可都沒競價搶過別人。
總的來說,方家人能吃飽,只是沒油水。
以大量糧勉強供應所需,方銳一開始也不太好,現在麼,倒是慢慢習慣了。
柳樹衚衕的其他人家,那可就難了。
一天一頓都保證不了,而且,可能僅有的一頓,也是連麥糠都不敢多加的稀粥糊糊。
方銳敏銳觀察到:周圍鄰居們,就連大人們都是有氣無力,一天天里,能不就不,能躺著就不站著;孩子更是面黃瘦,連玩耍的活潑勁兒都沒了。
柳樹衚衕的況,也不是特例,而是如今常山縣城中最大多數人的影。
甚至,況更糟糕者,都不在數。
方薛氏現在已經不讓方靈出去了,外面越來越。可是知道:瘋了的人,可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
外面歸,方家倒還算是風平浪靜。
這晚。
「……謝謝方家妹子啊!」
菜嫂提著裝有二斤麥糠的麻袋,口中激的話不要錢地說出,千恩萬謝地走了。
等離開后。
方銳關上門,和方薛氏相對坐下,神凝重道:「娘,咱家不能再往外借糧了,不然……」
菜嫂可不是第一個來方家借糧的。
這小半月里,柳樹衚衕中,不人家都打過這個主意。
雖說方家和一眾鄰居相對疏遠,關係並不是多好,可人家都快瘋了的,還要臉做什麼?
來方家借糧,也就是有棗沒棗打兩桿子。
這麼多年的鄰居,人家串門來了,方薛氏也不好往外趕,特別是:人家不直接說借糧,一陣東拉西扯、拐彎抹角……
方薛氏也有法子:對那些關係淡淡、基本沒來往的人家,就裝傻,相對訴苦,反正就是沒糧;關係稍稍近一些,有一二分香火的,倒是心借出去了一些。
當然,也不傻,高粱面不捨得借,只借出去麥糠,數量也不多,都只是一二斤。
不過,迄今為止,也借過三五家了。
「……這個數量,已經瀕臨了警戒線,甚至,可能引起了有心人注意。」
方銳目一閃,道:「娘,您發現沒,這兩天,來咱家借糧的,都比往日多了一些?」
「確實。」
方薛氏聽方銳說得認真,也是重視,非常嚴肅答應下來:「好,娘不借了,以後說啥都不借了。」
還是那句話:除了三娘子家,柳樹衚衕的其它鄰居都和方家相對疏遠,關係也就那樣。
心善是一回事,一二十斤麥糠也不算什麼,可牽扯到自家安危,那就萬萬不能允許了。
「那就好。」
方銳鬆了口氣。
他說的嚴肅,其實也未必會有事,目前風險也不算多大,只不過是想引起方薛氏重視,掐滅危險於萌芽之中。
話雖如此,方銳也不敢大意,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些許可能他都不敢去賭。
『其實,我在家的時候,倒也不怕出什麼意外;只是,隔三差五去黑市時……』
在方銳看來,鎖門都不保險。
對此。
他也有辦法:近來,晚上去黑市時,就讓方薛氏、方靈倆人,躲進地窖,外面搬一塊大石頭堵住,非天賦異稟者,或者品武者,本搬不。
這就相對安全多了。
商定了這事。
方薛氏慨道:「前兩天,再一次例錢,之前借貸老虎幫的人家,都像當初的老楚家一般,破家了……」
「這世道啊,什麼時候是個頭?」似乎是在問方銳,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語。
「誰知道呢?」方銳也是嘆息。
鄉下的農戶,早就大面積破產了;如今,也該到城中了。
「都難、都苦,慢慢熬著吧!相對來說,咱家已經是好的了。」
「是啊!」
「唉!」
「唉!」
兩道長長的嘆息,傳出窗外,在深沉的夜中淹沒無聲,猶如時代的嗚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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