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音?
寶音跟著一起來了!
顧亭遠手足無措,僵在那裡。怎麼會來?他全無準備。
被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第一印象不會好吧?慌,懊惱,一下子充滿了腔。
撿起籃子,人已經近了。陳二郎笑得燦爛,咧開一口齊整的牙齒:「兄弟,看見啥了,嚇這樣?」
顧亭遠挎好籃子,低埋下頭,拱手:「慚愧。」
是該慚愧,陳二郎看著他弱不風的板,心想自己上次被嚇掉手裡的東西,還是家裡來人說琳瑯不是他妹妹。
接著,就瞧見前的書生,耳廓通紅,猛地回過味兒來。轉頭,看向後的寶丫兒。
是了,他妹妹漂亮得就像一粒珍珠落在砂子里。哪怕換上尋常姑娘家穿的,也還是明晃晃的奪目。他轉回頭,遮住妹妹的形,道:「我們帶錢來了,你的書寫好了嗎?」
「寫好了。」顧亭遠回答,仍舊低埋著頭,心口跳,從籃子里拿出一本《千字文》,著手,遞過去。
他的手指瘦削修長,竹節般溫潤,很是好看。但他此刻只有愧,自己的手不夠有力。
將書遞過去后,飛快收回來,藏在袖中。
原計劃著,他在家中打打拳,強健魄,然後再去見。他們會在明年春日相遇。這次,他不會因為救落水孩,把自己也搭進去,連累救他。這次,他會在面前表現出勇武可靠的一面。
可是……
可是計劃不如變化,他們今日便相遇了!
顧亭遠低埋著頭,不說話,希對他的印象不深刻,最好不記得他。
陳寶音不知他的心思。書生是健壯也罷,瘦弱也罷,英俊也罷,平庸也罷。於而言,都是紅骷髏。
沒打算嫁人。
教金來讀書,並不是一時興起。打算全力培養金來,待他日後讀出個名堂,便不僅是他的姑姑,還是他的恩人。他必然會奉養。
因此,見到顧亭遠,對他的印象反而不錯——他給自家省銀錢了!
陳二郎將書遞給,低頭翻閱,只見紙上字跡清瘦勁銳,極有風骨,不似一般讀書人的字跡,心中一。
飛快檢查完,未有一字錯,未有一模糊,合上書,轉而抬頭,撥開陳二郎,問書生:「你要補家用,是不是?」
顧亭遠未料開口與他講話,心裡一慌,慢慢抬起頭,但眼睛仍垂著,只敢看到的下頜:「回姑娘,是。」
「我瞧你字跡不錯,想再與你訂兩本書。」陳寶音道,「一本《三字經》,一本《百家姓》,不知價錢幾何?」
他缺錢,也缺錢。這樣合作,對他們雙方而言,都是極有利的事。
況且,陳寶音自己的字跡,不如他多矣。此人的字跡,是經過長年累月苦練出來的,別說這樣一個混日子的,便是侯府的哥哥們,也不如他許多。
給孩子們啟蒙,有這樣出眾的字跡熏陶著,自然更好。
「價錢……」顧亭遠沉,緩緩抬眼,卻在看清的一剎那,一陌生之在心頭浮現。
他怔怔失語。
不一樣。和寶音,不一樣。
顧亭遠記憶中,寶音是俏的,明的,恣意的,像是自由開在山坡上的花。但站在他面前的,過分明麗,像是大戶人家養在花圃里的名花。
姿儀態,都不是。
「太貴我們就不買了。」見他遲疑,陳寶音率先開口。
別想講價,講價是不可能的。家裡清貧,杜金花連口窩頭都捨不得吃。
聞言,顧亭遠心裡反而一松。是了,這麼明,是寶音的脾氣。
「《三字經》,仍收一百五十文。」他按照字數算錢,「《百家姓》,收八十文。」
聽上去是很實誠的價格了,但陳寶音仍是價:「咱們不是頭回顧你生意,再給便宜些!」
「哦,好,好。」顧亭遠下意識就道。這個價格,已經是非常實惠了,再,他就幾乎干白工了。
猶豫著,他道:「最多便宜五文。」
「!」陳寶音一口應下。五文錢也是錢,買幾個白麵餅,可以給杜金花吃呢!
見沒有再講價,顧亭遠心裡鬆了口氣,額頭上涼颼颼的,抬起袖子蘸了蘸,發現不知何時張得出了汗。
「咱們幾時來取?」只見談完,陳二郎又站回去,擋住了妹妹。
顧亭遠不覺得失,反而鬆了口氣。過於明亮的眼睛,讓他慌又張。面對陳二郎有些警惕和不善的視線,反而自在了些:「後日上午,還是此,你們來取。」
「那就說定了。」陳二郎道。
猶豫了下,顧亭遠道:「你們要付二十文的定金。」
嗯?陳二郎挑起眉:「你怕咱們不來?」
顧亭遠的確怕他們不來。但不是怕生意做不,而是想要兩日後還能見到。
雖然不一定還跟來。
但……萬一呢?
「給他吧。」陳寶音看向杜金花道。
杜金花數出二十文錢,由陳二郎,遞過去道:「別想賴咱們的錢,我記得你的樣子,你跑到天邊兒我也能找到你!」
面對二舅兄的威脅,顧亭遠笑了笑:「聖人在上,學生不敢。」
這還。陳二郎點點頭,遮擋著妹妹,讓們先走,然後自己也跟上:「後日,別忘了啊!」
「好。」顧亭遠點點頭,轉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目落在那道盛滿了思念的影上,一眨不眨。
前方,陳寶音似察覺到什麼,回頭。
顧亭遠忙轉過,裝作沒有在看,低頭拉籃子,好一會兒,才轉回去。
只看到人來人往的街頭,已經不見了他們的影,剎那間,失落湧上心頭。
他抿抿,挎著籃子去買菜。心裡很多疑,回想剛剛,他察覺到一件沒注意的事——陳二郎接過《千字文》后,遞給了寶音。
雖然陳二郎遮住了的影,但仔細回想,顧亭遠似乎聽到了翻書頁的聲音。在檢查。檢查什麼?換句話說,能檢查什麼?
缺頁,錯,字跡模糊。
識字。顧亭遠瞬間確定,跟他以為的不一樣。心裡濤聲浪卷,為什麼會這樣?難道不是寶音?還是……
跟他一樣,也有機緣?也是帶著記憶的?那為什麼不認他?
想到什麼,顧亭遠心口驟然,臉一白。
*
「那書生看寶丫兒呢!」轉過街角,陳二郎收回視線,笑嘻嘻的,既有些得意,又想回去揍人一拳,「咱家寶丫兒真俊俏!」
可不嗎?杜金花綳著臉,時不時瞪向路邊。看什麼看,沒禮數!
侯府養大的姑娘,臉兒瑩白,比珍珠還白。姿綽約,行走之間,有子說不出的韻味。杜金花說不出來,但就是好看!富貴!跟尋常姑娘家不一樣!
引得路上行人頻頻看過來,男子看,子也看,好似沒見過這樣出的姑娘。那能見過嗎?梨花鎮雖然離京城不遠,坐馬車一日就能到,但大戶人家的千金怎會在鎮上拋頭面?
「不過他可真……」陳二郎形容不出來,握了握拳頭,「我一拳能打趴他十個,不帶氣的!」
杜金花沒好氣地瞥他一眼,真是一個被窩睡不出兩種人,這話孫五娘也說過,於是也說了同樣的話:「人家一天掙百多文錢,你能嗎?」
「呃……」陳二郎尷尬地撓撓頭,他當然是不能了,他一天花百多文還差不多,「金來長大不能也這樣吧?那可真是丟咱們老陳家的人了!」
「不能!」杜金花道,「他一邊讀書,一邊做活!」但凡做活的人,沒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陳二郎便道:「不會耽誤他讀書吧?」
「讀不好就打!」杜金花想也不想就說,「打一頓,兩天,看他耽誤不耽誤!」
陳二郎便不說話了。心疼兒子?不可能的。讓他當老爺的爹,才是他追求的未來。
「寶丫兒,你覺得呢?」他看向陳寶音。
陳寶音想了想,說道:「偶爾做些活,不耽誤讀書。」倘若每日拿出一個半個時辰干點活計,便耽誤了讀書,以至於考不上功名,那說明他天資如此,倒不如不讀了。
「寶丫兒既然如此說了,那必定行的!」陳二郎爽快道。
杜金花撇撇,道:「跟咱們賣書的那書生,日日去買菜的。再之前,書鋪里那幾個混賬東西,不也消磨時間?金來干點劈柴擔水的活,又咋的了?」
那不是一樣嗎?都不是在讀書。
「娘說得對。」陳二郎深以為然,陳寶音也低頭笑笑,「娘是不會錯的。」
陳二郎拍一句馬屁,杜金花嫌棄得不行,只想他走遠些。但閨附和一句,只覺得心裡真舒坦,臉上不自覺帶出笑意,聲道:「寶丫兒今兒吃什麼?還吃白麵餅?娘給你買包子,咋樣?」
聽到「包子」,陳二郎肚子里咕嚕嚕起來,拚命咽口水。
他連窩頭都只能吃半個。聽到包子,眼睛都綠了。
但就跟他不心疼金來一樣,杜金花也不心疼他,看都不看他一眼,聲跟閨道:「吃啥餡兒的?豆沙餡兒?餡兒?韭菜餡兒?」
「豆沙餡兒。」陳寶音開心挽住的手臂,「娘真疼我!」
杜金花頓時那個心喲,跟喝了一樣,拍拍的手:「娘疼你,疼你。」不疼,疼誰呢?這命苦的孩子,從天上掉進泥堆里,這滋味兒誰知道喲!
想起陳有福勸,寶丫兒好歹過十幾年的富貴生活,這輩子值了。但杜金花不這麼想,閨是過十幾年好日子,但這一輩子還長著呢,前面吃過甜頭,後面幾十年都吃苦,這啥滋味兒啊!
再有兩年,閨就要嫁人了,在婆家和在娘家,能一樣嗎?越想越捨不得,買包子的時候,多買了兩個:「留著明天吃。」
後日來取書,明天不進城,買了囤起來。
「謝謝娘。」陳寶音笑瞇瞇接過來,心裡快活極了。喜歡被偏的覺,至於家裡人可能有意見?那就是沒辦法的事啦!
陳二郎饞得直流口水,央求道:「娘,給我也買一個吧?我早上只吃了半個窩頭,喝了一碗稀飯,走到鎮上就了。」
杜金花看他一眼,心如鐵:「忍忍就過去了。」
「……」真是親娘啊。
他眼地瞅著陳寶音,可憐兮兮道:「寶丫兒,二哥對你好不?」
陳寶音想了想,從籃子里拿出一隻包子。杜金花大驚,按住:「你聽他胡扯!大老爺們兒,哪那麼容易?他哄你呢!」
冤枉啊!這是親娘說得出口的話嗎?大老爺們兒更容易啊!
輕輕一笑,陳寶音揪了塊包子,塞到陳二郎邊:「二哥,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把陳二郎得不行:「嗚嗚,真是我親妹子!」
他一口吃掉那塊包子皮,然後看著寶丫兒喂娘一口,自己吃一口,再喂娘一口,再自己吃一口……
包子沒了。
目瞪口呆,只吃了一口包子皮的陳二郎,指了指妹妹,然後悲憤大喊:「娘!」
「鬼什麼!」杜金花嫌棄道。
強被餵了半個包子,麵皮鬆,豆沙甘甜,熱乎乎的一路進了肚子,心裡那個暖喲!
的寶丫兒,不吃,就也不吃!這孩子,咋能不對好?
路過乾果雜貨鋪,花了十文錢,買了半斤紅棗。出了鋪子,對陳二郎道:「這是買給你妹妹的,給你妹妹補。教書耗心,懂不!」
陳二郎心說,不用每次都拿「教書」當由頭。想對寶丫兒好,他曉得。在看到寶丫兒吃個包子都分娘一半,陳二郎心裡沒多意見。
「五娘過幾日就肚子痛了。」他嘻嘻一笑,沖老娘出手。
杜金花「啪」的打了他一掌,把他的手打掉,陳二郎又出來,仍舊嘿嘿笑著,杜金花白了他一眼,抓了一把給他:「別吱聲,知道不?」
「知道,知道。」陳二郎把紅棗揣上,笑得弔兒郎當。
一家人又買了兩隻碗,一個陶盆,這才頂著快至正中的日頭匆匆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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